我也有點難過。
我不想傷害誰。
「早知今日你要拋棄我,當初為何救我?在我成為廢人時,何不直接離了我?」他每個字都痛。
我說:「抱歉。」
「我只是不懂。你待我明明真心實意,為何又在我光輝的時候離開。」他說。
我給了他回答。
「十年前,在琮州臨衙縣外,你救了我和母親、弟弟的命。」
他微怔。
「我祖父去世,回原籍安葬,我們回鄉守孝。孝期三年,我父親仗著自己乃皇親國戚,斂財無數。不管是地方官員還是鄉紳富豪,都會孝敬他。」
「我們回城時,在臨衙縣外遭遇了悍匪,不僅僅殺了我們家的五十名護院,還殺了我父雇傭的鏢師。」
「眼瞧著土匪要得手,我父為了逃命,砍斷馬車的韁繩,將裝載我們母子仨和錢財的馬車都推到溝里,他自己騎馬跑了。」
「當時土匪抓到了我們,垂涎我母親美色,而我當時十二歲了。你帶著人回京時路過,殺光土匪,奪回錢財,救了我們。」
我說得很慢。
那段記憶,實在很殘酷。
宋耀川也想了起來。
「是,當時殺了一撥悍匪。但……」
但他忘記自己救過誰。
少年成名的將軍,風光得意,滿腦子都是建功立業。而他當時著急回京述職,再回邊城。
「你救了我、我母親和我弟弟。議親時,我自愿嫁你;你明明可以等一天再出征,卻為了逃避婚姻跑了,我也甘愿在宋家守六年;你受傷歸來,宋家遭難,正是需要我的時候,我更愿意幫扶你。」我說。
他怔住。
「當初我父的那些錢財,婆母推說被土匪搶走,全部換作銀票,作為宋家的聘禮給了我。
」我又道。
他再一怔。
「有了這筆錢,我和婆母、二弟一直都在做生意,我們賺了很多。之前的六年時間,我不單單是守寡,也是賺錢。」我還告訴他。
沒人和他說過這些,包括婆母、私庫充足的二弟。
「我用八年時間,償還你當初救命之恩。將軍,這不是私情,這是義氣。」我笑了笑。
又道,「你大概是不會覺得,女子也有義氣吧?」
他一時說不出話。
我又說:「我至今敬你,你是頂天立地的大將。你有才華,也有抱負。可我不打算做你身后沒有面目的女主人。」
「你怎會沒有面目?」
「因為你不曾看到過。真正的我。你眼里,是有價值的我。」我說。
他沒有再辯駁。
我又問他:「將軍愛我的話,如何愛?逼迫我?」
他深深看著我。
他的眼里,涌入了熱淚。
「我這一輩子,恐怕再難娶親了。」他說。
我笑了笑。
這話,他此刻是真心的,我相信;但人心會變的,我也知道。
他當初那麼愛媛媛,后來也會喜歡我;如今覺得蘇橙樣樣都好,再過些日子,李橙、王橙一樣可人。
我總記得,父親丟下母親、幼弟和我的時候的背影。
我也總記得,成親前,相看時宋耀川目光瞥向旁處的不屑。
我很小就明白,我愛我自己。
我要忠義,不留遺憾;我也不會去妥協,更不會為遲來的深情感動。
宋耀川沒有再來。
我和離后,不僅沒被嫌棄,反而身價水漲船高,媒人都快要踏破我門檻了。本朝最有權勢的門閥,也派人向我求親。
——外頭不知誰說, 我既睿智又帶福氣, 宋家是我一手興旺起來的。
也許是我前婆母放出去的話。
女人永遠知道女人的處境,也知道女人需要什麼。
我沒有一口回絕說媒的人。
我并不憎恨這個人世。很相反, 我喜歡花、喜歡草, 喜歡初升的驕陽與落日。
我只不喜歡蟲子。
我愿意嘗試。再婚, 生兒育女, 我都愿意。
太后時常召我進宮。
在太后宮里, 我見過宋耀川,他沉默著深深看我;我也見過太子, 他每次都笑盈盈的。
「橙兒不愛吃辣。」太子會這樣說。
「橙兒發髻松了。」
「橙兒怎麼瘦了?今天的眉畫得太細, 不適合你。」
他總會關注到我的細節, 他喜歡具體的我。
和離的第三年, 我成了東宮太子的續弦。
「我等你及笄, 向父皇求娶你。你卻在及笄前訂婚了。我一等就是十余年。」太子夜里抱著我, 會撒嬌。
他面上溫和,內在腹黑。
他是我表哥, 小時候見過最多的外男就是他。我知他喜歡我, 小時候就知道。
我又不是傻子,男人愛不愛我, 我看得出來。
可當時, 我不愿嫁太子。
皇家的男人,也會像我的父親那樣, 在關鍵時刻丟下我, 自己逃走。
我想嫁給少年將軍, 他永不會背叛妻兒。
十幾歲的我這樣想。
可等我到了二十幾歲,我已經不怕了。
馬車上, 有太子的一席之地, 也有我的。他跑得掉,我也能跑得掉。
年紀和閱歷,給了我自信。
我不怕了。
太子仍愛我,那我嫁他。
大將軍王宋耀川仍是那樣英俊、威武不凡,想和他結親的門第仍很多。
他沒有娶親。
生下第四個孩子, 我貴為皇后, 正在為本朝第一個小公主誕生而高興時, 已經是我和宋耀川和離的第十年。
他死了。
他死在萬景胡同的茹竹堂里。
聽說那天,整個茹竹堂飄滿了螢火蟲。而他是自戕,結束了他壯年的生命。
這些年他一直在到處打仗,從無敗績。
平復了邊疆,輔助皇帝創造了太平盛世。
未來二十年,預測沒仗可打, 他再難支撐了。
他說, 他一輩子愛我。但他沒告訴我,他一輩子這麼短。
我聽聞他死訊,一行熱淚滑落, 心里木木的。
我永遠會記得,官道上那個殺了悍匪、面頰染上幾滴血的年輕將軍,他曾是我活下去的勇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