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娘的尸體橫攔在院門口,身下是好大一攤血。
我摸了摸她的脖頸:那麼長的傷口,也不知她當時痛不痛。
我還沒有踏進后院,便看到鮮血蜿蜒了一路。
阿兄的眼睛圓睜著。
而我的阿姊……我沒有聽到她的喊聲,所以奢望沒有出事的阿姊……
她應是被幾把刀兜頭砍下,腦袋都被削去了半邊,以至于都沒來得及喊出一聲。
「阿姊……」我喊她一聲,可是看著那一片紅白,我連聲音都再發不出。
我的臉又漲又麻,我往阿姊所在的方向爬去。
耳邊是鬧哄哄的聲音,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我的眼里只有阿姊。
可我還沒有爬到阿姊跟前,便被一雙繡鞋擋了路。
我恍恍惚惚順著繡鞋與羅裙往上看去,看到了一張小臉。
這位定遠侯府的千金,和我阿姊差不多年紀,都是還差一兩年就及笄、可以相看郎君的年紀。
我娘前一陣子便開始為我阿姊備妝了。
農家人備妝,能有什麼好東西?阿娘為阿姊買了三丈紅布料,農忙里也不過繡了一角。
但她說,從今日開始繡起,等阿姊出嫁時,總能為她繡出一身令村人驚嘆的紅嫁衣。
阿姊再沒機會穿上那身紅嫁衣。
而這位定遠侯府的千金,這位哭著要和定遠侯夫人一起躲地窖里,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和阿姊換衣裳裝作阿姊的千金。
則是生機勃勃地站在我面前:「誒,你家水在哪里?我母親想要烹茶吃。」
我執著地往我阿姊的地方爬去。
可下一瞬,那侯府千金蹲下身,強硬地攙起了我:「臟死了!你聽到沒有啊,先去給我母親煮茶去——這些尸體,等父親派人來了,再幫你收尸也不遲啊。
」
我沒忍住:「姑娘知道死的人是誰嗎?
「那是我的父母兄姊!
「是你們的救命恩人!是他們用自己的血肉護住了你們家小!
「可如今你卻說,你母親的一碗清茶,比我給他們收尸重要得多。」
侯府千金怔在了原地,良久才開口,可一開口,兩大滴眼淚便流了下來:「我……我沒有想到,你兇我做什麼?」
或許,我爹娘兄姊的死亡不值得他們的兩滴眼淚。
他們的死,甚至不如我聲嘶力竭地呵斥。
也是這一瞬,我關在眼里許久的淚水才終于噴涌而出。
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。
哭我父母兄姊的慘死?哭我阿爹可笑的忠義?還是哭我那夜在爐火之下的那句話?
「阿爹,定遠侯有什麼難過的?他有多難過,還得我爹這個日日下地的操心?」
阿爹當時答我,說定遠侯生來尊貴。
是怎麼樣的生來尊貴啊?
便是這般的生來尊貴嗎?
4
我想拿被絮蓋上阿娘和兄姊的喪容。
而被絮被阿娘盡數收在堂屋——那侯府夫人此刻也在堂屋。
所以,我一過去,便被「侯府夫人」叫住了。
堂屋里不知何時已經擠滿了人——村長媳婦兒,杜富戶家的閨女……一應女子,都乖乖順順地站在那里。
「侯府夫人」如眾星捧月,坐在桌旁,喝著她的茶水。
她早已收拾齊整,見我模樣微微皺眉:「這許久了!許姑娘為何還如此狼狽?可有人帶許姑娘去換一身衣服?」
她這聲「許姑娘」,說的是我。
我身上哪里狼狽了?是因為我撕掉半截的上衣嗎?是因為我衣服上染上的紅紅白白嗎?
可是……這都是我阿娘和兄姊的鮮血啊。
村長媳婦兒上前兩步,準備拉著我去換衣裳。
我卻想到了剛剛那些亂兵的話,下意識便往村長媳婦兒的手上咬去!
「啊!死妮子!你不知道好歹!」
我咬得狠,村長媳婦兒在我頭上哐哐敲了幾下……
「是你丈夫,」我啞著嗓子忍著疼,「是村長跟那些賊人說的,說我爹曾是定遠侯底下的兵,是你丈夫把人引過來的!」
村長媳婦兒瞬間慘白了臉,小心翼翼覷著侯夫人的臉色。
仿佛她小小的一個神情,都是雷霆雨露。
卻沒有想到,那侯夫人卻朝著村長媳婦兒安撫地笑了笑:「亂世之中自身難保,你丈夫會供出我等所在情有可原。但你們及時趕來,算是護衛我等有功。等侯爺來接我們的時候,定然重重有賞。」
那大概是我最喪失理智的一回。
在侯夫人話音剛落的當口。
我想不通,為什麼阿爹的一條性命不值一提?
為什麼我母親兄姊陳尸于家中,這些因他們活命之人卻能高坐飲茶?
為什麼同樣的年紀,那侯府千金得以進地窖保命,我阿姊卻只能躲在后院里,最后香消玉殞?
為什麼村長向亂軍透露我家的情況,害我家人慘死,侯夫人卻說他護衛有功?
不甘、疑惑、憤懣全數沖入我的腦中,讓我熱血上頭,只想沖上前去——
等我意識再次清明的時候,周圍已經亂成了一團糟。
侯夫人再不能高坐飲茶,她的手腕被我咬出了血。這個即使逃命也沒有蹭破半點皮的貴婦人,此時正聲嘶力竭地尖叫著。
我死咬著,她們拽不開,便只好沖上來打!
我被打落在地的時候,正好見到那侯夫人疼得握緊手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