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那時毫不猶豫地道:「仁義死,則國名存實亡,不能這麼干!」
如今大了,卻啞然了。
一人死,一城活。
你會選擇哪一個?
我無意將自己生命置于數萬生命的天平的另一端。
我是個俗人,未趕上亂世紛揚,未趕上盛世灑脫,此生只如一捧凡土。
朝菌晦朔,蟪蛄春秋。
渺滄海之一粟,如蜉蝣而存于天地。
我很珍愛自己的生命,小心翼翼活了許多年,卻在十九歲生辰那日戛然而止。
陸澤白殺我那日,我剛剛十九歲。
十九歲,要我扛起這世間的大梁,太難太難。
我見過這世間太多被代替、被發聲的人。
他們湮滅在社會的最底層,欲要張口卻不得,被強權封閉了嘴巴。
河中螻蟻不得睜眼,淵下塵土不得紛揚。
在歷史長河中,被吞沒多少聲音。
如果讓我活著時選擇,我不會用一個人的犧牲來挽救整座城。
我生于母親的血肉,長于父親的脊骨。
我也是這世間頂天立地的一人,并不為做誰的妻子、誰的母親。
只是……
我本來就是死去一次的人啊。
兩國開戰,屠戮世間。
在日暮時,我的力量最為壯大,我本能長長久久地留在這世間,和我心愛的人長相廝守。
但是……
在澹臺明滅離開時,我忽然發現以君主之軀撐起偌大的國家有多難。
我的蘇夏,烏黑的發間已有了銀絲。
他才不到而立之年。
當我同澹臺長曳一同來到玉門關,見到昏迷的他時。
我的眼淚洶涌而下。
當他醒來后,迎接的是一個沒有我的世界。
澹臺長曳靜默地看著我。
他在等我做出最后的抉擇。
而我愛憐地吻澹臺明滅的鬢角。
「走吧。」
趁天黑,趁他還沒有醒來。
西涼國的太陽,永不熄滅。
用我的身軀,用我的血肉,用我的靈魂,再來堂堂正正地護他一回。
美人箜篌,若是奏起哀曲,舉世傳響。
身殞世間,但能護住我記憶中的江南煙雨、大漠駝鈴,倒也是不虧。
最重要的,是我的蘇夏啊。
我用目光眷戀描摹他的五官,卻又毫不猶豫地離開了。
所謂黃粱一夢,即是在彈指剎間而夢黃粱,將余生都看透了。
如今,夢醒了。
番外
澹臺明滅在新一日的黎明中醒來。
他似乎憶起了什麼,急急奔出殿外。
澹臺長曳在庭院外等他。
「蓁蓁呢?」
「她死了。
「今日黎明前,她已魂飛魄散。」
澹臺明滅愣住了。
日光明晃晃地照來,將他的烏發映得發亮,連每日小心藏起的白發都不見了。
遲來的春日, 喜鵲在枝頭亂叫。
澹臺長曳不敢看他, 只是畏縮道:「孟國退兵了。」
「所以, 蓁蓁呢?」澹臺明滅平靜道。
澹臺長曳不敢同他對視。
兄長曾經銳利的目光,如今寂淡一片,布滿了空無。
他硬著頭皮,塞給他一封信:
「皇兄,這是阿蓁要我給你的。」
「她說……她說……」澹臺長曳硬著頭皮道, 「她說,要你親自打開看。」
而后, 他便看著兄長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封信, 像是對待什麼易碎的珍寶般。
澹臺明滅展開信紙。
紙上是一段簪花小楷,字跡挺秀。
只有八個字:
【我喜我生, 獨丁斯時。】
我多麼欣喜, 在這個有你的時代。
只八個字,便叫澹臺明滅的目光濕漉漉一片。
他仰起頭, 看遲來的春日, 看西涼國永遠熱烈的日光。
這場戰爭,除了他的愛人, 誰都回來了。
唯獨他的愛人, 他的蓁蓁, 死在了無邊的寂影里。
再也回不來。
……
澹臺長曳活到八十一歲才壽終正寢死去。
他這一生活得通透, 唯有在兄長死去時才驟然長大。
澹臺長曳的兄長早早死去。
這位史書里褒貶不一的縱世之帝,是硬生生累死的。
死于國政朝事, 死于案牘勞形。
西涼的人們感念他, 為他筑起一座又一座洞窟, 供奉著他的神像。
唯有澹臺長曳知道,兄長是在日復一日的思念中死去的。
那枯槁的思念, 宛如一張無形的巨網,將他的生命吸食盡。
他想許蓁蓁。
非常非常地想。
當知道她徹底消失在這世上的那一刻,澹臺明滅幾乎恨不得隨之死去。
但那封信勸慰了他。
在成為她的愛人之前,他是一國的君主。
一國人民在他的庇佑下生存。
他是西涼的君主, 是西涼的太陽, 不能那麼任性地墜滅。
澹臺長曳眼睜睜看著兄長恢復到從前的模樣。
只是, 他變得更加冷酷、更加專斷。
南滅孟國,北擊異族。
他成為了國人眼里英明的君主、周邊國家聞風喪膽的煞神。
直到臨死前, 他才流露出了那麼一絲怯意。
那時的澹臺明滅已如石火風燭。
滿頭銀發,襯得臉色愈發蒼白虛弱。
他握著澹臺長曳的手,問:
「長曳,緣分究竟有那麼重要嗎?」
思索了片刻, 又問道:
「你說我如果真的成了神,能見到她嗎?」
澹臺長曳望著曾經冷酷的兄長此時小心翼翼地發問,眼淚洶涌而出。
他哽咽不斷,不住點頭:
「會的,會的……」
澹臺明滅終于笑了起來。
他滿意地拍了拍弟弟的手, 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十二年前的笑影:
「那麼, 便足夠了。
」
……
野史傳聞, 西涼國主澹臺明滅性情暴烈,唯遇皇后,如利刀歸鞘, 但世事艱難,愿來世再續前緣,了今生之憾。
-完-
云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