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琴娘伸手就要揍我:「你這個小油嘴,慣會嘲笑我。」
我想接琴娘去衛府住,可她每每都斷然拒絕:「我好不容易才重回周府,可再不離開了。」
我娘這兩年為著琴娘的事兒沒少操心。
「哎,琴娘還年輕著呢,她對咱家有恩,總不能這麼糊里糊涂地誤了她的終身。不然,我去跟你爹商量商量?」
我娘其實也很為難,但是她愿意成全琴娘。
于是我娘笑語吟吟地去了琴娘的屋子:「好妹妹,我知道你的心思,不如——」
誰料,她剛一開口,琴娘就「噗通」一聲跪倒在了她的身前:
「大娘子,琴娘只求能在周府終老,其余無所求。您、您別說了。」
我娘一愣:「你知道我想說什麼?」
琴娘含淚點頭:「琴娘知道。」
「可是——」
「琴娘心甘情愿。」
我娘哭了,哭得像淚人一般,她挽起琴娘的手反復喃喃:「琴娘啊琴娘,你因何這般傻!」
鳳娘穿著緇色道袍來周府探望琴娘時,琴娘得意洋洋地對她道:「大娘子說我傻,其實我才不傻呢。我一個娼門里爬出來的人,如今能在侍郎府里吃香喝辣使奴喚婢,主母還視我如親姐妹,我能是傻子?」
鳳娘冷笑:「你奸、你滑、你最有心眼了。」
「哈哈,是吧!」
鳳娘住了兩日就要走,琴娘舍不得,囑她要常來。
鳳娘正色道:「哪戶正經人家有道姑三天兩頭穿堂入戶的?」
琴娘頓時蔫了:「哎,你走了,荷姐兒也走了,如今只有大起日夜陪著我了。」
說歸說,鳳娘到底心有不忍,每月都會來周府住兩日。
直到萬徽二十四年春。
那個春天,琴娘左等她不來,右等她不來,派人去玉泉觀一問,玉泉觀的人說鳳梧道人上個月外出云游,至今未歸。
琴娘慌了,在日夜不安中又等了數月。
可鳳娘再也沒回來。
鳳凰鳴矣,于彼高岡;梧桐生矣,于彼朝陽。
那個如鳳凰般冷傲、如梧桐般高潔的絕世女子,她大概,真的厭倦了塵世,去紫府神宮做仙人了吧。
鳳娘去后,琴娘一病不起。ÿƶ
她躺在榻上,眼窩深陷,鬢發染霜,連茶水都喂不進去了。
我守在她床邊,緊緊握著她的手含淚道:「我爹就要下朝啦,你千萬要再等一等啊。」
提到我爹,琴娘的臉頰露出一絲少女思春般的羞澀。
她微微睜開了渾濁的眼。
她看見了。
她看見那一年陵花江畔,身著月白色長衫的探花郎躍身一縱,將她自江中救起。
她看見大名府的監牢里,他鬢散須長卻端坐如松,手中還捧著泛黃的書卷。
她看見周府的書房門外,他與調皮的白貓撞個滿懷,然后含笑抱起貓遞過來。
她還看見,她等了很久很久,他終于匆匆而來,焦急間連青色官服尚未來得及換。
此番,他終于為她而來,可她的一生卻走到了盡頭。
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;情之所至,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
這一生啊,她未曾吐露半個「愛」字,卻愛他愛到入骨。
入骨了啊。
琴娘一生的執念就是周府,她去世后,牌位被我爹娘安放到了周家的祠堂,日后受世代周氏子孫香火。
鳳娘的衣冠在玉泉觀,我便把琴娘安葬在了玉泉山。
我想著,如此,她和鳳娘這對歡喜冤家便可以在地下繼續打牙犯嘴、互相揭短了。
如果在泉下相見,琴娘一定會笑話鳳娘:「生亦何歡,死亦何苦。
」
鳳娘也一定會不甘示弱:「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——」
想到此,我又哭又笑,大顆大顆的淚珠垂下來,洇濕了墳前的片片黃紙。
我與九郎的幼子貞哥兒已經十歲。
他見我又哭又笑,忍不住好奇地問:「娘,這墳里埋的是誰?」
我道:「是你的外祖母。」
貞哥兒不解:「周府里的才是外祖母啊。」
玉泉山林繁翳勝,山花爛漫。
一陣輕風拂過,百鳥爭鳴,嘰嘰喳喳,像極了昔日的舊時光。
我挽著貞哥兒的手,迎風含笑道:「她也是。」
-完-
潼安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