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起來,她們也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。
而如今,可憐人的行列里,又加上了一個小小的我。
我父親出身小吏之家,族中人息蕭條。
而我母親一支都深陷黨爭之中,泥菩薩管不了土菩薩,更是無法顧及我。
所以,我一直跟著琴娘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。
琴娘不允許我出后院,而后院所有的人對我都算友善,除了陳媽媽。
陳媽媽是個貪婪鄙俗的人,她時常趁鳳娘不在家時,偷偷去翻鳳娘的揀妝和箱籠。
有幾回被我無意間撞見,她用力揪住我的小髻警告我:「敢瞎說,掐死你。」
可鳳娘一回家,我就告訴她了。
哼,鳳姨對我那麼好,我才不會怕一個老虔婆。
日子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到了承慶二十三年的六月。
六月暑氣蒸蒸,琴娘的心也火炭似的熱,因為我爹娘的牢刑要到期了。
當初朝廷只判了他們三年,按日子,六月底他們就能出來。
琴娘這三年一直打絡子做針指,鳳娘也有心抬舉她,每每客人來都讓她做幾碟子拿手的糕點。
客人一高興,隨手賞點首飾緞子香球之類的,攢起來都是錢。
別小看這些零打碎敲的進項,琴娘就靠著這些,三年里居然攢了八十多兩銀子。
也怪不得世人都說紅粉院是銷金窟呢。
「這八十兩銀子,四十兩租套院子,二十兩置辦家什,十兩買衣衫鞋襪,還剩十兩留給主母,隨她心意添些什麼都好。」
琴娘掰著手指頭,喜氣洋洋地一樁樁說著怎麼用銀子,眉眼彎得比天空的月牙還俏麗。
鳳娘忍不住在旁給她泄氣:
「別忘了,你還欠我一百兩呢。」
琴娘趾高氣揚地擺手:「差不了你啊,我們主君是做過知縣的人,他可有能耐了。」
鳳娘抿嘴含笑,搖著白團扇任她張狂。
這三年里,琴娘獨自跑了八九趟大名府,而這次,她決定帶我一起去。
我已然九歲,亭亭玉立,性情初成,行事也頗有幾分主意。
琴娘平素常常道:「你的性子不像你爹,像你娘。」
我娘的模樣性情,其實我已忘掉了大半。
孩童時的記憶總是短暫的,而我的記憶是自三年前上元節那日開始清晰的。
六月底,我和琴娘坐上了前往大名府的馬車。
一百多里的路程,我原以為很容易。
然而上了路才知道,這一路上山兇水險,磕磕絆絆,是需要時時小心處處留神的。
可琴娘一個弱女子,她于這條路上獨自行了三年啊。
我們于清晨出發,直到下午才到大名府。
將我安頓在城內的一家小客棧后,琴娘自己先去找張牢頭打探消息。
我在客棧內左等她不回,右等她不回。
到掌燈時分,她終于回來了,卻雙眼紅腫,失魂落魄,就像個提線木偶似的少了一口氣。
「這缺了大德的世道,是真真要人命啊!」
窗外雷電轟鳴,暴雨如注,屋內她與我抱頭痛哭,哭不給人留活路的世道,哭執意要捉弄人的老天爺。
周家人的牢期到了,可朝廷卻有人從中作梗,將牢刑無限延期了。
無限延期了!
琴娘受不住這個晴天霹靂,當晚身子就發起熱來。
我哭求客棧掌柜的幫我請郎中、熬藥湯,巴巴地跪在她床邊守了一夜。
第二日,她強咬著牙關坐了起來:「荷姐兒,我帶你去見你的爹娘。」
大名府的牢獄前,兩個牢子一見琴娘便嘻嘻哈哈地上前打趣她:
「喲,小白果又來探監啦?這麼大的日頭,你瞧你,曬不黑,還是雪白雪白的。」
「哈,哪是小白果,分明是小香玉。小香玉,這回又給你那舊主兒帶什麼好東西了?」
琴娘將我擋在身后,抱著包裹忍著惡心,強撐著病體朝他們款款施禮。
「兩位爺,求你們通融一下。」
牢子們故意耍她:「行啊,哪回沒通融,但這回高低得香一個。」
「就是,不能再讓你這蹄子插科打諢混過去了。」
正歪纏時,張牢頭從里面走了出來,他皺著眉訓斥兩個牢子:
「她是個可憐人,你們何苦耍她?!」
張牢頭性情實誠,這些年虧得有他,周家人才沒有遭太多的罪。
可即便如此,當我在牢房里見到爹娘兄弟時,我依舊認不出來他們了。
琴娘常說我爹是個芝蘭玉樹的年輕男子,可我看見的他卻只有瘦,瘦得只剩風骨。
而那個皮膚粗糙的婦人——我娘崔氏,鬢白珠黃,細紋滿面,比鄉野婦人還要不濟。
我十三歲的兄長和七歲的幼弟倒是臉頰有肉,可因著常年不見日光,面色顯得格外慘白。
周家五口,四人身陷牢獄,一人娼妓窩里求生。
如今一家團聚,自然人人熱淚滾滾。
因怕隔墻有耳,琴娘拉我跪倒,含淚道:「奴身受主君主母大恩,今兒帶著奴的女兒來給您二位磕頭。」
隔著鐵監,我跪倒朝爹娘重重磕了幾個頭。
我娘忍不住撲將過來緊緊抓住了我的手,而我爹則扭過身去,黯然地擦掉了眼角的淚水。
被人誣陷入獄,他沒哭;聽聞釋放無望,他沒哭;可是見到已然亭亭玉立少女模樣的我,這個滿身風骨的昔日探花郎卻忍不住落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