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右手無意識地撫摸著掛在腰側懸垂的香包。
有些舊了。
上面繡著一只白鶴。
那是我送他的生辰禮。
蕭淮可能自己都不知道。
每當他和我吵架,想要我說些什麼來哄哄他的時候,他總會不自覺地做出這個動作。
可是這次,我不想再讓步了。
我一言不發。
甚至不曾抬頭看過他一眼。
氣氛僵滯。
直到右首一位大臣躬身一拜:「太子——」
竟然是太傅。
蕭淮被廢棄之時,他代為管理朝政。
數年下來,竟猶如攝政大臣,總攬權力于一人之手,頗有些獨斷。
「女子德才兼備者自不在少數,本朝之前也有先例,賜姓封宅。臣以為沈虞對太子有救命之恩,此請不算逾矩。」
太傅是好心嗎?
當然不是——
我和蕭淮在漁村相依為命的那兩年,孤男寡女,憑誰能猜不出發生了什麼。
他只是在為他的女兒謀后路。
太子,只該有一位正妻。
蕭淮伸出胳膊,輕輕地一扶。
「老師何必?」他的語氣舒緩了很多,但仍然冷漠疏離。
「但如果孤,執意不肯呢?」
「不肯」兩個字。
蕭淮說得很慢。
如同懸崖墜下的石頭,冷硬、鋒利。
可饒是如此,他畢竟只是剛剛回京。
朝堂勢力萬千,大半仍唯太傅馬首是瞻。
而太傅仍維持著不變的姿勢。
「您這樣,會讓百姓寒心的。」
這一句落下。
內殿嘩啦啦地跪倒了一片大臣。
「太子,您請三思啊……」
蕭淮的臉色很不好。
他冷冰冰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這些人,仿佛想要一個一個地記下他們的名字。
最終,他什麼話也沒有說。
轉身離開。
上一輩子跳出來的是御史。
這一輩子是太傅。
但不變的,是劍拔弩張、勾心斗角。
不管經歷幾次,我都覺得自己疲累極了。
走出大殿,嬤嬤扶住了我的胳膊。
「哎喲姑娘,今天這是怎麼了?我可是第一次聽見太子那樣和太傅大人說話。」
哪樣?
她聲音很小。
「太子一向對他的老師很恭敬的。」
5
我不了解太傅。
但我知道蕭淮。
他充滿野望。回到京城的前一夜,告訴我自己的身份。
然后牽著我的手,描繪他的政治理想。
「肅清黨爭,平定蠻族,奪回西北失地。」
這樣的人,又怎麼可能甘心受制于太傅呢?
當然。
什麼權力、謀略,統統與我無關。
我想要的很簡單。
活下去。
只要活下去就好。
為此,我要離這些人遠遠的。
可惜天不遂人愿。
我在京城沒有住處,只能仍住在宮內。
和嬤嬤往偏殿后面去的時候,一個人突然叫住了我。
「沈姑娘。」
我回頭看去。
竟然是太傅。
他須發都有些花白了,腰背佝僂,要不是身上的緋色一品朝服,看起來倒像是路上常見的那種老人家。
「老臣真沒想到,沈姑娘竟有勇氣,敢和太子提出這種要求。」
我不知道怎麼回應。
于是只是低身行禮,并不說話。
太傅笑了笑。
他往前走了一步,聲音放輕了一些。
「只要沈姑娘不貪求別的,公主的位子,老臣定能幫你爭下來……
「如果你還想要一個如意郎君。
「朝中的青年才俊,大半都是老臣的得意門生。」
他嘴角噙著笑。
語氣松暢,仿佛篤定我不會拒絕他這樣誘人的條件。
可我腦海中想到的卻是上一輩子。
他女兒葉姝的侍女端來的那杯毒酒。
毒酒辛辣,燒得我喉嚨好痛。
要說太傅大人對自己女兒的所作所為完全不知。
我是不肯相信的。
但——
起碼這一刻,我們是站在統一戰線。
我低著頭,語氣平平。
「大人放心。我明白自己身份,有些東西,不是沈虞攀得起的。」
6
太傅是不是個好官,我不知道。
但他應該是個好爹。
此后三天,他每日領著自己勢力范圍內的朝官來太子居所前諫言。
終于替我拿到了那張旨意。
【民女沈虞,蕙心紈質。
【冊昌樂公主,賜府邸。】
很短,幾句話。
倒是沒有賜姓,不過蕭這個姓我也不稀罕就是了。
我跪在地上。
先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。
總算、總算。
不用步入上一輩子那種后宅爭斗的死局中了。
過來宣旨的掌事太監見我愣怔著,還往下走了兩步,把我扶了起來。
「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,以后見了太子,這可就是叫太子哥哥了呢。」
太子哥哥。
這四個字在我舌尖上滾了一遍。
有意思。
雖然太傅很想把我嫁出去。
但尋覓夫君這件事情倒不是那麼容易。
確如他所言,太傅門下弟子不少。
可蕭淮回京,只帶了我一人。
我和他的關系,朝野內外,也幾乎可以算得上人盡皆知。
雖然被封為了昌樂公主,但誰又知道以后會發生什麼?
這時候做動作,不是和蕭淮挑釁嗎。
有了自己的府邸后,我連夜地搬了出去。
在宮里面的這幾天,唯有嬤嬤一人待我算是有些真心。
我沒要侍女。
只要了她一人和我同行。
嬤嬤收拾著行李,語氣難得地溫柔下來。
「我年紀大了,和你一起去外面看看也很好。
」
我也這麼想。
我從鄉野漁村出來。
上輩子被困于蕭淮身邊,這輩子,我想看看更大、更繁華的世界。
只不過來了京城一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