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到我跟前時,卻又猛地頓住步子,臉上露出些近鄉情怯的無措。
她遲疑地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碰觸了一下我的睫毛。
我出于本能地眨了眨眼,沙啞著嗓子叫了聲:
「母后。」
皇后難以置信地捂住嘴,喉間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,大滴大滴的淚水自她臉龐滑下。
「永安,我的孩子,母后終于……終于將你救下了。」
她一把摟過我,緊緊擁在懷中。
華麗氣派的皇后冕服拖在地上,沾了塵土,又被我濕漉漉的衣裙洇濕,她卻絲毫不在乎。
梨雨在一旁破涕為笑,雙手合十:
「醒了!小殿下真的醒了!阿彌陀佛,真真是菩薩保佑。
「王醫正,胡醫正,你們快來給殿下瞧瞧!」
我窩在皇后的懷里,聞著她身上靜氣凝神的熏香,長吁一口氣。
這回……應該算是真正結束了吧。
心神松懈下來,我轉動目光看向四周。
沅芷跪在不遠處,渾身濕漉漉的,小甕隨意地丟在池子邊,眼神里的后怕還未褪去。
她是汀蘭水榭的宮女,水性頗好,想來方才跳入水中救我的,就是她。
而在她的斜后方,一位青色宮裝的女子被侍衛壓倒在地,臉緊貼青石板路,鬢發凌亂,形容狼狽。
我定睛一看,不由吃了一驚。
竟是一個我從未想過的人——
行端。
見我看向她,行端向來莊肅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神色:
「老天無眼!明明方才都斷了命,卻又讓你活了過來!莫非老天都護著那狗皇帝?!
「憑什麼我要承受喪子之痛,家破人亡,狗皇帝卻能妻妾成群,兒女雙全?!」
皇后霍然抬頭,眼神狠戾:
「原來是你?!竟然是你!是你在背后一次次害我永安,好,好,好,殺女之恨,不共戴天,今日若不將你碎尸萬段,我枉為人母!」
行端眼神里先是閃過迷惑,隨即冷笑一聲:
「呸,你們這些所謂貴人,連殺人都要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!除卻今日,我何曾有機會向她下手?
「是我做的我認,我沒做的休想栽贓在我頭上,反正我今日也沒打算活著走出去!」
我心神一震,那被封印的關于行端這條人物線的劇情,驀地涌入腦海。
永安公主溺亡于擷芳殿中,皇后悲怒交加,下令闔宮封鎖,挨個徹查。
行端作為掌事姑姑,自然也在其列。
只是在接受盤問時,她故意欲言又止,似是有難言之隱,引起皇后的注意。
皇后起了疑心,屏退眾人,剛開口盤問,行端就毒發身亡了。
在此之前,她只喝過梅妃送來的雞湯。
皇后由此堅定不移地認為,行端知道永安之死的內情,良心難安想要全盤托出,卻被梅妃殺人滅口。
沒有人將公主的死懷疑到行端身上。
畢竟,后宮之爭,以利益為先。
人若死了,還如何得利?
何況無論從哪個角度,都找不到行端謀害公主的動機。
行端正是揣摩透了這一點,才以自己的死做局,在皇后的心里扎下一根深深的刺。
從此兩宮相爭,將皇帝的后宮攪得天翻地覆。
行端要報仇,為她唯一的兒子。
那個不為人知,偷偷生下來交給別人撫養的兒子。ÿƵ
他的父親有能力撫養卻沒有擔當,以家中大婦善妒為由,棄他于不顧。
他的母親因敗壞家風被父親逐出家門,養活自己尚且艱難,更遑論帶著嗷嗷待哺的他。
于是,她留下一枚家傳的玉玦,掛在嬰兒脖子上,將他托付給一對淳樸的莊戶夫妻,三叩拜別后,毅然改換名姓入了宮。
她原以為他會平安長大,莊戶清貧但日子安樂,縱然富貴難奢,手腳勤快些,總能衣食無憂。
她想,就這樣吧。
見不到也好,知道他平平安安的就夠了,見著了,又該如何面對呢?
她有再多的無奈,也無法強求兒子去諒解當初的決定。
虧欠了就是虧欠了。
只是她沒想到,有朝一日,他們母子竟會在宮中相見。
隔著血與火。
她揮舞著匕首,將太后護在身后,而他的兒子堅定地擋在潁川王面前,將雪亮的劍鋒對準她。
成王敗寇。
潁川王謀逆被鎮壓,震怒的皇帝一道圣旨,闔府盡誅,雞犬不留。
她的兒子作為潁川王親衛,得了個五馬分尸、車裂而亡的下場。
那日,她偷了太后的鳳佩出宮,匆匆趕到刑場。
卻只看到一地七零八落的殘肢。
兒子年輕的頭顱被插在紅纓槍上,立在人來人往的城門口。
雙目圓睜,死不瞑目。
路過的人對著那桿紅纓槍指指點點:
「呸,有爹生沒娘教的小畜生,太平日子過夠了?去跟著人造反!這下遭了報應吧,碎成這樣,投胎閻王都不收!」
行端將眼淚埋進心底,默默地回了宮。
太后薨了,她被調到御前,每日小意伺候。
眼睜睜看著皇帝妻妾成群,偌大后宮被皇后管理得井井有條,嬪妃各安其位。
眼睜睜看著新入宮的梅妃有了身孕,皇帝又要添子添丁。
她想,憑什麼呢?
你已是人間君王,至高無上。
憑什麼在摧毀我僅有的一點點幸福后,還能安享俗世喜樂,賢妻美妾,兒女繞膝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