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到最后,我還是睡著了。
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,屋外的大雪撕棉扯絮地下著,而我身邊已經空了。
我赤著腳跑了出去,一直跑到兩道高墻圍著的深巷里。
「昭華。」熟悉的嗓音混著呼嘯的風雪響在我的身后。
我回頭,只見兩道高墻劈出的一方小天地里,穿了白裘的頎長身形撐著一把比血還艷麗的油紙傘,從漫漫的風雪里朝我走來。
「今日風雪太大不宜趕路,我把啟程的時間往后推了三日。」他鼻尖微紅,呼出的溫熱氣息在寒冷的空氣里形成細小的六角冰凌。
「怎麼跟小時候一樣,老是不肯穿鞋。」他一邊說一邊將身上的白裘脫下來給我披上,溫熱的指尖不經意間劃過我的臉頰,熱流如同閃電一樣劈過我的四肢百骸。
我猛地摟住他的脖子,抬頭咬上他的唇,他穿得笨重又毫無防備,踉蹌往后退了兩步跌坐到了墻角。
他古水黑潭似的眼里瞬間升起難辨神色,那些神色交織著歸于一派濃黑,最后他的瞳孔里,只映出我的模樣。
鋪天蓋地的大雪里,寂寂的雪光中,至死方休的吻。
「鳳長鳴,我喜歡你。」
琉璃瓦上積雪轟然滑落,濺起冰雪,我微喘著抬頭,拿指尖細細地摩挲著他眼角的淚痣。
他后頭滾動,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。
「能不能不要走?」我沒有等他的回答,只是俯身繼續吻住他。
那是我們最后一個吻,帶著我的哭腔和眼淚,酸澀得不值得回憶。
13
他離開那天,雪已經停了。
我跟他說早日回來。
他從馬車里掀開簾子看我,伸手摸了摸我的發髻,聲音很溫和。
「我會在你生辰前趕回來的,你放心。」
他說這話的時候很真誠,真誠得讓我以為他真的會回來。
可是他沒有。
我生辰那日他只給我送來了生辰禮,連帶著的還有他的死訊。
他給我的生辰禮是大昭的玉璽和兵符。
他從不想要什麼大昭,也從不想做什麼天下共主,他只要南疆。
都說情深不壽,慧及必傷,他如今不過二十四歲,卻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。
父皇喂了他六年的藥,早就傷了他的氣血根本,當年他逃回南疆后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找了一位隱世巫醫,將自己數十年的生命集于七年,這七年里他身健體壯猶如少時,可他也只能活這七年。
這些他的親衛早就偷偷告訴了我。
他給我掃清障礙,教我治國理事,將這大昭完完整整地交還給我,自己卻回了南疆,死在了故土。
知道這消息的時候我很平靜,平靜地上朝下朝,平靜地處理完一整日的公務。
晚上的時候侍女立在我的身旁,看向我的眼睛有著淚光。
「殿下,你哭出來吧。」
我抬頭看她,又看向窗外高懸的月亮,說道:「哭什麼,我本就不該奢求他會永遠陪我在我身邊。」
熄燈后我一個人躺在榻上,借著月色看著帷幔上盛開的芙蕖花,突然想起了他離開的那五年。
他離開之后,我每夜每夜都在想他,每個雷雨夜都會像他一樣蜷起身子躲在床的內側,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不能入眠。
那五年里我知道了很多事情,有些是我打聽到的,有些是父皇特意告訴我的。
我知道了他是南疆的小太子,知道了我父皇是怎樣當著他的面血洗南疆。聽說南疆的皇宮建在一座玉石山的半腰處,父皇屠殺了整整三天,南疆皇室的血就從宮殿里流出來,流過漫漫長階匯聚在山腳處,形成一個血湖。
我知道了他也曾想過虛與委蛇,暗殺我的父皇,卻被輕飄飄地折斷了手腕,扔進了暗無天日的牢籠打磨棱角。
我還知道了父皇曾想看南疆的鳳鳴舞,為他做了一件白鶴羽衣讓他扮作女子模樣搖尾乞憐,可他不愿意,只好挨了七日的鞭笞。
我知道得越多,心里就越難過,這些難過混雜著思念日復一日地累積成山,慢慢地化作愛意。
遲來的愛意波濤洶涌,我總是想起我指著他說不要了的場景。
「我不要他了。」
這句話凌遲過他,也穿過歲月,開始凌遲我。
14
他死后的第二年,我成了大昭的女帝。
我有玉璽有兵符,還有鳳長鳴為我留下的八十一位智囊,登基的過程很順利。
葉懷庭也重新回到了朝廷,我為他加官晉爵,讓他做了我最得力的幫手。
我遠在鄰國的父皇得知消息后快馬加鞭地趕回來,想繼續坐這把龍椅,可惜他回來的路上突遭山體滑坡,永遠地死在了京都城外。
至于是天災還是人禍,終究只有我一個人知道。
我在位三十年,勵精圖治,百姓安樂,也算創下一個盛世。
也在這第三十年,我生了一場大病,纏綿病榻整整三個月,太醫說我郁結于心再難痊愈。
于是我禪位給了葉懷庭,退居宮外的梧桐宮開始養病。
葉懷庭雖然做了皇帝,可還是常常跑來看我,我與他相識了一輩子,算是知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