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桂給我使眼色,她給老嬤嬤敬茶,我搶下老嬤嬤手中的彩繩,忙道:「打絡子這樣的事,最熬眼睛的,您該早些吩咐我們做的。」
老夫人始終低頭看著手中的一卷佛經,她不言語,但我知道她聽到了。
她向來不為難下人,尤其是像老嬤嬤這樣,從年輕的時候就伴著她的老人。
所以在我們勸走了老嬤嬤,氣氛一度很低沉的時候,老夫人笑著張口:「你們聽她說的,可是氣人了。她自己嫁了老賬房,兒孫繞膝的,如今便來我面前顯擺了,你們這群丫頭向來有主意,快想個法子幫我治治她。」
如是,我們也跟著笑了起來。
我正想著說幾句討巧話,讓老夫人舒舒心,沒想到少夫人走了進來,張口便是要人。
「祖母院里妙人兒多,平日里我坐在西院都聽得到一陣一陣的笑聲,」她半蹲在老夫人身邊,給老夫人捏腿,「祖母若疼我,便讓我挑一個去做伴吧?」
老夫人自然應允,我當下便有了不好的預感,怡雨也抬頭看了我一眼,滿目的擔憂。
沒想到少夫人纖纖玉指一伸,果然指向了我。
更沒想到,她不單是要我伺候她,而是——
「我知道老夫人最疼的便是這位年豐姑娘,所以我可不敢怠慢她,總要讓少將軍將她納進屋里才是。」
5.我被少夫人強行塞給了少將軍,理由是當初少將軍肯將我帶在身邊去拜訪她,可見少將軍愛重我。
我不敢高攀,千般推脫,才說服少夫人一切從簡,讓我在少將軍身邊伺候著就成。
初冬的雪夜,少將軍在里間看書,我側坐在門邊看炭火,誰也不言語。
連風雪輕拍窗欞的聲音,都顯得格外清晰。
我不敢看他,從小到大都是如此。
我進府已有八年了,這幾年他領兵出征見得少,但早幾年他還跟著老夫人同住南院時,我與他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。
饒是如此,每一次見面,我都覺得陌生如初見。
我在他眼中,永遠如同一只貓兒狗兒;他在我心里,也從來都是如隔山隔海、隔著道看不見的洪流。
而我在門邊翻炭火時,瑞雪披著一身風雪,辦了差事回來復命。
他起初沒抬頭,垂眸進來,屈膝行禮,看到我的裙擺,欲言又止了一下。
少將軍說:「不礙事,她是我房里新來的。」
瑞雪這才抬眸。
他看見我,先是一怔,沒忍住呢喃了一句:「是你?」
少將軍不咸不淡地說道:「先前是老夫人府里的,叫什麼……」
見少將軍思索半天,瑞雪才又低下頭,聲音放得很輕:「是年豐姑娘。」
少將軍看了看瑞雪,又看了看我,笑道:「你二人的名字,可不正是『瑞雪兆豐年』。」
我俯視著,只能看到瑞雪的背影。
但那一年,他走在我身前,高揚著腦袋,如翠竹挺直;而現在,他跪在我面前,低垂著眉眼,凍傷的手背青筋分明。
瑞雪微微側過頭,又看了一眼我的裙擺,替我解釋道:「姑娘的名兒,是『年豐人增壽』之意。當時老夫人盛贊,傳遍了闔府。」
少將軍定睛看了我一眼。
這是他頭一次正眼看我,帶著絲賞識的意味,對我說道:「你是個有心的,祖母沒白疼你。」
我安靜地站起身,安靜地行禮,安靜地搖了搖頭。
我不知道此刻該說點什麼,才能顯得我不那麼諂媚。
可我的這些心思,在這座大院里,總歸是無足輕重的。
所以我終究以取炭為由,識趣地退了出來,讓他們放心地談正事。
我特意提了一盞燈,繞了遠路,最后在院門邊停住了腳。
那里有棵高大的銀杏,立于樹下,可暫避鵝毛大雪。
可我明明為避雪才站到樹下,卻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接雪,好奇這場雪究竟落得多盛大。
閑極發慌罷了。
在我發呆時,一個男子的身影從不遠處的轉廊走來。
不用看清他的臉,我就認出了他的聲音:「姑娘快進屋吧,我已與少將軍談完事了。」
近前來,那雙清俊的眉眼依舊。
頰邊的梨渦也依舊。
我未接話,轉而言道:「這場雪真大啊。」
瑞雪微微一笑,停在風口處,為我擋了大半風雪。
「瑞雪兆豐年。」
他此言一出,不知怎的,我跟著鼻腔一酸。
我沒忍住問他:「你們是不是又要出征了?」
瑞雪一怔,旋即垂下了溫柔的眼眸。
「姑娘問點別的吧。」
我一瞬了然,心中騰升起萬般的無奈。
我驀地在想,當年老夫人問她的兩個兒子是否一定要帶兵打仗去的心情,也該當如此。
我乖乖問了別的:「你打仗的時候,怕不怕呀?」
瑞雪沒想到我會問這個,但他還是極認真地想了想后,對我說道:「怕。可我能做好的只有這一件事了,我家還靠著我的軍餉度日呢。好在我們將軍向來體恤下屬,銀錢上并不苛待。」
小兵們大多不明白四處征戰的意義。
他們說不出少將軍那些「不為虛名,為的是太平」的話,他們大多只為王命、為軍令、為一口飯吃。
因為說不出那些驚艷世人的話,所以他們沒有名字。
史書上沒有,后人的贊頌里也沒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