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頭頂的草莖因為緊張都快抖成波浪線了。
「你等了多久?一個小時?兩個小時?」我試探著。
只見那難以忽視的抖動越來越劇烈。
「該不會…等了整整一天?」
抖動暫停,恢復直挺挺的樣子。
我無奈嘆氣,拉著他走向浴室,「傻小草,會脫水的。」
朋友多次叮囑過,我記得很牢:
水分不夠的話,小草抵抗力下降,會很容易死掉。
也可能是這個緣故,他憋紅了臉,也沒變回原形。
我任勞任怨地把人按到小板凳上,直接用花灑朝他頭頂澆。
「怎麼樣,恢復點了嗎?」
我撥動梁小草被淋濕的劉海時,他剛好抬眸,水滴順著我的手腕下滑,浸潤衣袖。
我不能不直視那雙眼:
在氤氳霧氣中愈發明亮清透,如同斑駁淋漓的釉。
純粹得要命,心事自然無處遁形。
就好比現在,他望著我,眼里盛滿明晃晃的依戀。多到像會溢出來。「主人,你真好。」
他白襯衫濕透了,緊貼在微微起伏的胸腔。
我心神一晃。
因為他心臟位置盤踞著的綠色脈絡,正在把我的名字緩緩勾勒。
12
梁小草有愿望不會主動說,只會想方設法暗示我。
比如他又在我出門前滿臉期待地蹲在玄關,名叫「帶上我吧」的星星在頭上閃。
我幫他扣上兜帽,掩蓋住他頭頂搖來搖去的葉子,「進行光合作用去咯。」
我們到超市采購,梁小草搶著拎包,再露出任勞任怨的傻笑。
等紅綠燈時,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路邊新上映電影的巨幅海報。
剛化人形,像個好奇寶寶,倒也不奇怪。
「我想看,陪我去吧。」我沖梁小草晃晃趁他發呆間隙買好的票,他雀躍地跟我進了影院。
是一部老套狗血的愛情片,沒多久我就興致缺缺。
但朦朧睡意被身邊人克制的抽泣聲打斷。
我扭過頭,發現梁小草哭得相當投入,肩膀一抖一抖,擦眼淚不僅用上了兩只手,頭頂的葉子也來做輔助,看上去相當忙碌。
觀察他的反應比看電影更有趣,我在心里樂得不行。
他眼尾殷紅地望過來,我才勉強收斂起笑意。
憋笑的表情也許用力過度,顯出幾分嚴肅,導致梁小草像找到知音般湊過來,「居然被愛人忘記了!他該有多傷心呀。」
哦,原來是演到女主失憶的橋段了。
我胡亂附和著,翻出紙巾遞給他,在抬眸的瞬間瞥見他濕潤的眼在微弱光線里明明滅滅。
我輕撫他的頭以示安撫。
梁小草便拭了眼淚,重新將視線投向屏幕。
可他剛才欲言又止,是要說些什麼呢?
我本該問的。
13
出影院時已是傍晚。
夢城春季,滿天飛絮。
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后的梁小草噴嚏不斷,我手疾眼快掐住他剛抬起的手腕。
「楊絮飛進眼睛了?別揉,會感染,試試快速眨眼。」
梁小草依言照做。
我發現不遠處有藥店,想去買眼藥水回來,衣角卻被他緊緊捏住。
「我沒事了,」梁小草搖搖晃晃地跟上我,但如果不是我護住,他的頭差點撞到樹,但仿佛根本就不在乎。
「主人,別丟下我。」他只顧緊張兮兮地請求。
泛紅的眼圈和鼻尖,頭上的草葉也蔫下來,在路燈下可憐巴巴地垂著頭,像是棄犬。
我一聲輕嘆,朝他伸出手。
「不會丟下你的…視線還模糊嗎?牽著我吧。
」
梁小草聞言,松開我已經被捏皺的衣服,試探著把指尖滑向我的掌心,包裹住我的手。
如同與我的皮膚嚴絲合縫相貼的、溫柔的繭。
我專心致志地在前面領著他走,自然不知身后的他勾唇淺笑,眸光已然清亮。
14
周末帶梁小草來植物園逛,會會他的同類們和老鄉。他蹲著,小聲問候郁金香,我靠在附近的紫藤花架下,心滿意足地曬太陽。
直到意外發生的前一秒,都是人世間普通的春天。
蹦蹦跳跳的小女孩跑過我們身邊,不小心跌倒,被心急火燎的家長沖過來抱進懷,輕聲細語地拍著背安慰,「囡囡不哭,痛痛飛飛。」
我本以為能忍住,但是突然變得呼吸急促。
因為不可避免地想起曾經的一幕:
那是小時候的我,一路小跑著去追父親,膝蓋摔得血肉模糊。可他沒有停下來,我只能抽噎著,繼續追趕他的腳步。
「爸爸…」我試圖拉他,被他不耐煩地甩開了。
「別碰我,臟死了!」「哭哭哭,就知道哭!不知道自己哭起來很丑嗎?」「不知道我有多忙啊,能不能懂點事?」
我其實知道,他那天本打算把我遺棄在車站的,沒有成功,所以氣急敗壞了。
后來,最好的朋友曾不無擔憂地問,「梁籠,你知道自己哭的時候刻意壓抑聲音嗎?這樣很危險,會容易缺氧的。」
我真的不清楚。
一直這樣做,可能是幼時延續下來的習慣,彼時的我,希望父母能夠愛我一點,用怒氣沖沖之外的表情,看我一眼。
哪怕我現在不再祈求那份愛,目睹與自己經歷完全相反的場景,還是會心寒眸酸。
我努力睜眼,想從回憶里抽身,卻耳鳴不停,視線不清。
像被人扔進萬花筒,周圍郁金香的洪流涌過,又將我淹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