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東宮的時候,曾同我說過江山偉業。少年月橋揮斥方遒,立志平天下、養百姓,盼海晏河清,此時卻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別人給的一個虛妄夢境。我不由替他怨恨起來,太師教他儒道、授他經世策論,為何卻不教他一些陰鷙權謀,如今害得他在這苦海中沉浮。
可若是那樣的月橋,便不再是我喜歡的月橋了。
當夜,我將月橋的信放在胸口,與貼膚的玉佩靠在一處入睡。夢里我看見一樹梅花,月橋坐在梅下對我微笑,我朝他奔去,一頭扎進月橋懷里。他的胸膛溫暖寬厚,周身依然是我熟悉的檀香味。
「竹扶,」月橋抱著我,輕聲說,「我來帶你走了。」
次日,我才驚聞月橋被關進天牢的消息。
罪名是謀逆,試圖勾結宮中內應謀害儲君。儲君的人從那個所謂的「內應」懷里搜出了一封信,仿的月橋的筆跡,我一眼便看出是假的,可沒有人聽我的證詞。師傅將我強帶回占星臺,冷冷道:「你若是不想同他一起下獄,便不要出頭。」
我作手勢道,那不是月橋的筆跡,這是一樁冤案!
師傅淡然道:「確實是冤案,可那又如何?『內應』做了供詞,信客也承認自己曾從恭親王府帶信入宮里,環環相扣,都有證人。」
我辯解,那封信是月橋給我的……手上動作到一半,我反應過來:莫非,那些消息和信,也都是你們早就安排好的?
莫非,是我害了月橋。
「你真以為恭親王府的消息能那麼輕易透進來?若不是讓你們通些消息,誘他寫信進宮,就憑他如今謹慎避禍的模樣,如何才能找到這些『鐵證』。
」師傅說,「他一日不死,儲君便一日多疑,不得安心。」
我怔怔地看著師傅,她已經成了我不認識的人。我推開她就要往外跑,我想去找月橋,即使一同被下獄,一同去天牢或是下黃泉也無所謂,我要去見月橋。
師傅在我身后冷聲問:「你是真的想和他一起死,還是救他一命?」
我腳步停住,聽見師傅說:「我早就說過,你只要好好奉行自己的職責,便不會有事。」
「你是我看著長大的。」她走過來,說,「別的且不提,你若是想保他,自己就必要在這宮里活下去,才能為他想出生路。但你要是執意與他一起尋死,為師也不會阻攔。」
我再也不會信她這些看似含情的話:你只是怕月橋真的死了,日后萬一與儲君撕破臉,就連一條后路也沒有了。
她還想利用我和月橋。
師傅眉頭微動:「你倒是有長進。不過,到底要怎麼做,你自己考慮。」
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,手心被陷入肉里的指甲攥出血來。我明知道她是在利用我,卻無能為力,只能遂了她的心意。我與月橋,到底只是這權力卷軸上的兩只螻蟻。
除了命官這個身份,我怕就只剩下以前伴在月橋身邊時結識的一些人脈。我立即修書往宮外,太師、北固關鐵騎將軍、曾與月橋交好的世子官僚……無論是誰,我都求他們能來京保月橋一命。
或許是師傅在背后疏通,總之,這些信都送了出去。我一邊奔走于一切可能救下月橋的勢力之間,一邊打探月橋的消息,得知儲君親自去獄中「審問罪人」
,得知月橋受了鞭笞烙鐵酷刑,從刑房里出來時囚服被血沁透成血衣,全身上下已無一處好皮肉……月橋下獄后第十三日,事情才終于出現轉機——辭官還鄉的太師回京了。
太師過去曾官登內閣,又是名滿天下的大儒,此次稱因嫁女而入京,但我知道,太師此次大概是專為月橋之事而來。果然,沒多久,朝中便由戶部侍郎牽頭,上書為月橋求情,一呼百應,朝中有許多太師昔日門生,請求再查恭親王世子所謂謀逆一事,有官員對送信入宮中的幾位證人提出質疑,條條在理,局勢一下變得更明朗,似乎有為月橋翻案的曙光。
可這波浪再往上推,便推不動了。我不知為何,在師傅的暗助下終于見到太師一面,老者嘆了口氣,朝天上指了指。然后在桌上蘸著茶水寫下五個字:皇貴妃之亂。
我愕然,這才想到那一層——明面上,月橋才是扳倒皇貴妃,將她賜死的那個人。而天子寵愛皇貴妃日久,過去對她害死自己骨肉的惡行都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迫于朝內后宮雙重阻力看著心愛之人死去,自然對帶頭鎮壓后宮之亂的月橋恨之入骨。
原來,師傅他們連這一件事都算進去了。
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宮里,宮道幽冷,我屏退為我掌燈的宮人,獨自沿著凄冷無光的宮墻,一步一停地往前走,終于失了力氣,蹲在宮墻邊痛哭起來。世上如此大,卻竟沒有我和月橋的一個容身之所,我想,若是月橋這回真的要死,那我就跟他一起死。
我走到師傅居處,想讓她送我去見月橋最后一面,卻見里頭燈火通明,傳令官小跑入殿。我跟上去,只見師傅坐在庭中,傳令官跪在她跟前,急報道:「奏司命君!恭親王府傳來消息——恭親王,于今夜自縊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