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人遲疑著,想從人魚嘴邊拿走藥膏,手卻不由自主滑向那柔美的面頰。人魚沒有躲閃,甚至主動將臉貼上他的手心輕輕摩挲,而她的雙眼中則滿是純凈,對自己動人心魄的美渾然不覺。
據說人魚是冷血動物,所以她的臉頰和先前掉落的魚鱗同樣沒有溫度,是海底結成的冰。
唯有詩人的掌心,始終是火熱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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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接下來的許多天,小鎮上沒人知道落魄的詩人養了一尾人魚。
但更準確地說,她也在養著詩人和自己。
因為詩人需要時不時從水池中拾起脫落的魚鱗,拿去外面換回食物和藥品,以及蠟燭柴火、墨水紙筆之類的零碎物件。
偶爾還會有一枝綻放的鮮花,被詩人插在空瓶子中,擺在水池邊緣。
人魚剛開始時不明白詩人為什麼總來撿池底的鱗片,多幾次她就懂了,這是必要的交換。后來只要看到詩人站在池邊,人魚便會率先潛入池底,隨后冒出水面,張開指間帶蹼的手心,將幾枚銀藍色的魚鱗高高舉在詩人面前。
小小的鱗片價值不菲,足以開銷短期內的生活所需,要是較真地說,這能讓潦倒的詩人過得比救回人魚之前還稍好一些。
所以詩人每次接過鱗片時,心情并不是那樣坦蕩。
但那不坦蕩之中究竟包含著什麼,詩人不愿細想。他告訴自己,這是無可奈何的事,自己救她,只是想她自由,從來不是為了貪圖什麼。
等人魚身上的傷徹底好了,他就送她回海里,遠離岸上的貪婪與惡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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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等待人魚傷愈的日子里,詩人時常看著人魚出神。
看她在水中優雅地擺動長尾,看她甩動黑發時濺出的無數水珠,詩人漸漸開始明白,為什麼達官顯貴們會那麼熱衷于飼養人魚,有她所在的每副場景都是那麼優雅靈動,不遜色于任何名家的傳世畫作。
就連她每日進食時的模樣,也有種異樣的美感。
事實上人魚對食物并不挑剔,凡是人類的食物她都可以吃下去,不過在若干次投喂后,詩人發現她最喜歡的食物還是魚。
新鮮的活魚。
人魚帶蹼的手指靈活有力,能迅速將一尾剛投入水池的活魚牢牢掐緊,指尖陷穿了魚身,魚兒便再也逃不脫了,只能無望地擺著尾巴被她捧到嘴邊,一口口咬開背脊。
縷縷紅絲沿著人魚嘴角淌下,沾到旁邊的烏黑頭發,好似暗夜之中盛開了火紅的花。
詩人發現自己很難將視線從人魚身上移開,她的一舉一動都像薄而鋒利的刀片,撬開了他內心最隱秘的私念,轟鳴著膨脹成曼妙的靈感。
這些靈感足以填充若干精彩的詩篇,于是詩人急切地翻找出紙筆。
他在為她寫詩。
等詩作完成,人魚也吃完了滿足的一餐,她將光禿禿的魚骨擺在水池邊緣,自己則枕著雙臂伏在一旁,模仿此刻詩人看向自己的表情,翹起嘴角,露出了無聲的微笑。
這是她第一次笑。
詩人不由自主地放下筆,又來到她身旁,然后看見池底有什麼東西反射著微光。
那是普通的魚鱗,因為人魚只吃魚肉不吃魚鱗,那些灰白色的鱗片便被遺棄,落滿了池底。
其間綴著一兩片人魚自己的鱗片,不同于普通魚鱗的死氣沉沉,即使它們已經脫離本體,依然散著動人的幽藍熒光,不容忽視。
人魚之鱗與普通魚鱗,二者之間的差別猶如寶石與瓦礫。
「因為它們都是卑賤的生物。」詩人彎下腰,撫摸人魚冰涼的眉心,「哪會像你一樣完美,是造物主的恩賜與憐憫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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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帶一提,在這段暫時不必為生計奔波的日子里,詩人有了難得的空閑,可以做更多真正想做的事。
比如,整理自己過去的作品。
他其實寫過許多詩,還集結起來出過一本詩集,只可惜幾乎都沒有賣得出去,成了堆在房間一角的累累廢紙。
詩人倒不覺得是自己寫得不好,而是這個時代已經沒人愿意靜心下來,認真讀一首好詩。
只有他自己會在風雨交加的夜晚,守著半地下室里的一盞燭火,翻開那本無人賞識的詩集,將上面的詩一一讀給水里的人魚聽。
他不知道人魚是否能聽懂,可至少她是聽得認真的,那樣專注的神情,詩人已經很多年沒有從任何人臉上見到過了。
「要是你能變成人就好了,這樣至少有人能來讀我的詩。」詩人幻想道,很快又換成無奈的苦笑,他放下詩集坐在水邊,伸手捋過她滴水的發絲,又想起有關人魚的傳說——她們曼妙的歌喉中附著了魅惑的魔力,能讓任何聽眾為之著迷。
「假如你能說話……」詩人望向人魚的目光中藏著期許,「可不可以把我的詩編成歌謠唱給世人聽?」
沒有回應。
這是一尾不會唱歌的人魚,所思所想都無法傳遞給別人知曉,和詩人一樣,皆為同族中的異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