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她潑灑桐油,點燃了鳳藻宮,像在送別多年前那個跪在地上磕得滿頭是血的靈魂。
我踩著微微搖晃的步履,一步步走出宮門。
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夜晚,我藏在地窖之中,看著我全族血流成河。
我娘伏在地面上,雙目漸漸失焦。
最后一眼,落在了地窖的方向。
她希望我好好活著,怕我不顧死活地去找至高無上的皇權送死。
他們的確至高無上,無比傲慢,視普通人的性命如同草芥。
卻也不是,不可戰勝。
身后是潑天的火焰,將夜空照得亮如白晝。
新年就要來了,日出東升時,便是薛晴嵐這個新君即位的時候。
最后一塊仇恨的碎片,也如雪花般無聲地消融。
這麼多年,我從來執著的,只有這一件事。
如今大仇得報,我好像整個人被陡然抽空了似的,心中只剩空茫茫的一片。
我用劍尖頂著地面,支持著自己鮮血淋漓、搖搖欲墜的身體。
幾步之外的臺階下,處理完叛亂禁衛軍的江遠舟,正神色冷肅地望著我。
我急促地喘了兩口氣,說:「結束了,江遠舟。」
「你我之間,還沒有結束。」
這聲音冷到極點,帶著刀劍出鞘般的鋒銳。
我目光掃過他,又掃過殿外氣勢恢宏的薛晴嵐,艱難地彎了彎唇角:
「是,我是多次利用你,成親后的那些日子,也待你并不好。雖說賣掉你是我錯了,但好在,買你的人是長寧公主,她慧眼識珠,沒讓你埋沒在后院的男寵堆里。」
「江遠舟,如今新君已定,你們都是志在高堂、光風霽月的人,天下沒有人比你們更般配了。
」
他扯了扯唇角,眼底卻毫無笑意:「你倒是安排得很周到。」
薛晴嵐生在皇家,心懷仇恨,又志在鴻鵠。
江遠舟雖出身鄉野,卻在未至弱冠的年紀,就做到了百官之首。
千百年后史書著墨,提起他們,一定是風骨永存,美名無數。
至于我。
一灘爛泥,別說風骨,我早連自己的骨頭都一根根拆下來,掰斷了,渾身在臟污的血里泡過無數回。
分不清是自己的,還是仇人的。
后人提起我,至多唾罵一句,蛇蝎女子,罪孽深重,薄情至極,實在辜負江丞相一片癡心。
我緩緩走下臺階,把手里的長劍遞到他手上,握著他的手腕,一點點往前遞。
「我欠你良多,卻又身無長物,只能把這條命賠給你,算作道歉。」
「親手殺了我吧,江遠舟。」
劍尖沒入小腹的前一瞬,江遠舟猛地甩開手里的劍,扯著我的衣襟,惡狠狠地吻了過來。
他眼眶紅紅的,聲音在發抖,一字一句:「你寧可死,都不愿意留在我身邊嗎?」
16
薛晴嵐登基后,第一件事,就是為除夕之夜的宮亂蓋棺定性。
七皇子與周貴妃謀逆篡位,賢妃聯合國師用巫蠱之術殘害先皇龍體。
兩方的母族,都被降下重罪。
女子為帝一事,本該是驚世駭俗之舉,然而這麼多年,薛晴嵐一直在暗中安插信得過的人進朝堂。
如今,這些人都成了力排眾議支持她的、最忠誠的擁躉。
「既然秦星儉有罪,那你殺他之事,自然算不得什麼罪名,反而是功勞一樁了。」
江遠舟站在床邊,微微垂眼看著我,「謝竹意,你的傷勢已然大好了。
」
「……」
我神色復雜地望著他,「此番擁立新君,論功行賞你該是頭一個。江遠舟,我也聽說了,京中想嫁你的高門貴女不在少數。既然旁人都知道你那日成親,不過是娶了一個女子的牌位,不如干脆就當我真的死了也罷。」
他的手垂在身側攥緊,輕聲說:「可我不要高門貴女,謝竹意。」
「七年前我就說過,我喜歡的自始至終,只有你一個。」
我沉默下來。
事實上,這些年我也并非一點都沒有動心,只是人的心只有那麼大。我滿心滿眼,已經過早地填入了仇恨,和塵俗間最荒唐不堪的丑陋。
便是有些微的意動,不過轉瞬即逝。
我干脆跟江遠舟把話挑明白:
「可我不是什麼好人,你也知道,我一直都是在利用你,甚至一開始,我故意勾引你,是因為嫉妒。我不高興自己一身狼狽,你卻干干凈凈地旁觀,所以想把你也弄臟。」
「江遠舟,我就是這樣的人,不值得你喜歡。」
「你放我走,也算是放過你自己。」
江遠舟不說話了。
他安靜地站在原地,眼睫如同顫動的蝶翼,卻始終不發一言。
我只當他已經想開了,起身往門外走去。
行至門口,身后忽然傳來江遠舟的聲音。
「可是,你已經把我弄臟了。」
……
我想,我對江遠舟,終歸是有那麼一點于心不忍。
這世上同我睡過的男人,早被我殺了個干凈。
江遠舟是唯一活著的一個。
或許從一開始,滿身臟污的塵泥在望見月光時,生出的嫉妒之心中,也帶有一點庸俗的人倫之欲。
雖然不多,但終歸是有的。
江遠舟說出那句話之后,我到底還是留在了京城,留在了丞相府。
他的欣喜明晃晃地掛在臉上,非要將婚事大操大辦。
還專門進宮向薛晴嵐求了道賜婚的旨意。
聽說那時薛晴嵐正在御書房批折子,聞言,稀奇地笑了笑:
「她竟會同意?看來也并非對你完全沒有情愫……」
「丞相大人今日心情似乎很好,從前冷得像塊冰一樣的人,方才回來時臉上都是掛著笑的。」
「是啊,大人說我侍奉謝姑娘侍奉得很好,還給了我賞錢。」
「叫什麼謝姑娘,以后該叫夫人了。」
隔著一道門,我將外面人的議論聽得清清楚楚。
于是晚膳時,專門問了江遠舟。
他抬起眼,凝視著我,說:「是。」
「你能答應同我成親,我實在開心極了。」
他望向我的眼神永遠澄澈透明,當中的欲又像是山澗溪流落入泉水,濺開一片細碎晶瑩的水花。
這天晚上,我又忍不住折騰得江遠舟渾身是傷。
待緩過神來,看著他肩頭后腰的道道血痕,難得有了點愧意。
他卻十分乖巧,反過來安慰我:「我說過,你怎樣待我都好。我不會覺得痛,只會開心。」
「謝竹意,你是我的主人。」
這天夜里,我夢到了我娘。
不是那場血色彌漫中燃起的大火,不是她無神悲慟的雙眼。
她好像坐在一片寧靜未受磨難的小村里,懷里抱著妹妹,祖母正在身后的屋子里做繡活。
她看著我,笑了笑:「已經做得足夠好了,竹意。」
「接下來的日子,為自己而活吧。」
我醒來時,眼角一片濕漉漉的水光。
「……江遠舟。」
我喃喃地叫了一聲。
身邊的人即使在睡夢中,還是下意識地握住了我的手。
月光從窗外漏進來,照在他孩童般恬靜的睡顏上。
便是我這樣薄情之人,得此情深,往后月圓,有人同游同賞。
倒也不錯。
-完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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