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下你能明白了吧,我甚至覺得,冬天過后我們能存活六個人簡直就是奇跡。
在這樣的地方誰會想要交朋友呢?
惶恐,警惕,仇恨,誰會去愛任何人?
且不說可能不等相互了解就消失人世,更本質的是,當你出現「求求他們趕快死掉吧」這樣的念頭,你就很難再對誰報以友好了。
我是說,對任何人。
小姐在我被調走后,不久就有了身孕。
我知道這個信息,也知道從此之后燕梁再沒有去過她的院子,他明白她懷孕了,最大的價值已經失效,于是把她放在那里,像擺放一只大肚瓶,任由她落滿灰塵。
可是你要問我,是否對此同情?我不會。
也許一個日子不順的人會去同情另一個日子不順的人,但是一個連生存都潦倒至極的人,要怎麼去同情別人?
但如果你問我,希不希望小姐也如我潦倒?我不會去希望。
我已處于深淵之底,不至于招著手期待別人也掉下來。
可是,我后悔過我的同情心,很后悔。
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,我絕不會去阻止。
18
意識到這一點的那天晚上,是這年冬季最冷的一天。
我躺在床上,半夢半醒間聽到有人問我,「你想要什麼東西呢?」
「我想要幸福。」夢里我說。
「放棄吧,」夢里它這樣回答,「你的人生朝不保夕,你永遠都不會幸福。」
醒來時還是黑夜,我眼睜睜看著黑夜。
我為什麼沒有說回家呢?為什麼不是想要回家?
如果現在呢,我會怎麼回答?
「我想要,」我在心里說,「忘記你們。」
回家,回家又會怎麼辦,走在公園走在小吃店也無法忘記這里的一切,失去的不只是同情心,而是我的心。
我已經不再是我了。
「也許你說得對,」我對黑暗說,「也許我永遠都無法幸福。」
我已經在深淵里了,我想。
然后,戰爭來了。
19
戰爭來了。
或許因為兩國關于婚姻的失誤并沒有談攏,或許因為不滿已經積怨很久,或許這是他們等待的時機,或許,或許,原因根本不重要。
戰爭來了。
最初一切還尚可維持平衡,前線幾乎不可撼動,然而哪怕戰功赫赫,大將軍王拾卻因為拒絕了國君心血來潮的召回令,被一杯毒酒賜死。
隨著這位被稱為「眾軍之心」將軍的死亡,一切迅速垮碎,不可挽回。
冬季衰退,冰雪漸消,從中裸露的褐色土地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蠶食,俘虜無一幸免于死,百姓在屠殺之下無處可逃。
哀鴻遍野。
皇室高高躺臥,以日夜大聲縱歌的辦法將一切杜絕耳外,顯得無動于衷,國君拒絕了幾乎全部所需軍款的申請,亦不愿下令出軍進行抵抗。
小國君似乎心灰意冷,又不屑一顧。
「如果上天注定要我死于這場劫難,難道我還可以躲過嗎?何必浪費錢財,何必自尋煩惱?」
他這麼說,并為他人的勸說而發怒。
據說他在朝廷上指著王執等七位暗中資助前線軍隊,開倉濟民,并再三進言的大臣,勃然大怒渾身發抖,面色發青,將案機掀翻,砸得碎片飛濺。
「好一個為民請命,好一個為民伏首!」他氣極反笑,「你們自以為是!自以為高風亮節!不過吸食我血肉而活、仰仗我鼻息而貴的蠢物!食祿者有何資格說它出口?為民請命!我該將你們免官罷爵、廢黜身份、貶為乞丐!余生在街道上搖頭乞尾,以民口里掉落的米粒為食,以民衣裳上扯落的線縷為覆。
為民伏首!那就賞杖一百!打斷腰骨!折斷雙腿!給你們一個一個雙手釘上馬掌,拉車耕地!那才是真正為民做畜!」
傳言里,其中四位大臣因年邁,眾目睽睽下死于非命,余下三位,刑罰盡后,尚存一氣之息,犬逐出門。
不知傳言哪一句是真的,但是顯然真相也不會更好,戰爭之呼嘯聲如雷轟鳴,狂風巨浪之下無有完卵,誰又能夠逃脫?
我曾趁著庫房的采買工作在街上尋找,穿過墜墜欲坍的城市,于巷子深處里找到一具如傳聞所描述的死尸,腿骨盡斷,手釘馬掌,他的臉紫如寒鐵,面容猙獰卻依稀可辨,不是王執。
我找不到王執,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好事。
兩周后,戰爭幾乎與京城兩面相貼,小國君終于在死亡恐懼的巨大壓迫黑影之下大夢初醒,于清晨急召燕梁進宮,命攜重禮,向鄭君乞和。
燕梁從宮里攜禮而出,回府時又來庫房撿著貴重之物添裝了不少,離開時顯得若有所思。
那時候我以為他在憂心賠禮的厚重。五日后,平地驚雷,我才知道,燕梁攜款逃跑,蹤跡全無,拋家棄子,計劃連母親都沒有告訴。
20
小國君會怎麼想,我不知道,他已經處罰不了任何人,結束了,最多還有兩個小時,一切都要結束了。
我夢游一樣模仿旁邊的一切,天旋地轉,收拾,摔倒,看別人摔倒,環顧,誰咧著嘴哭,誰推搡,誰搶奪,所有財寶一洗而空,誰把珍珠打翻大雨滂沱,誰扶著樹嘔吐,一切色彩詭異,頭暈目眩,像中毒之人握住發抖的手持鏡頭,蒙太奇,無聲,寂靜無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