記得曾經在夜晚做完義工回學校,海濱路下過暴雨,夜空星星露一樣一顆顆呈現,海面墨黑,有人在沙灘放煙花棒,遠遠地聽見笑聲。
月亮出來了,水洼在路燈下一個一個亮起來。
「你現在是什麼感受?」當時那個人這麼問我說。
「我覺得,」我回答,「不切實際。」
「我覺得,」我躺在床上,把手覆在眼睛上,小聲對自己重復,「不切實際。」
9
晉衡候府舉辦了一場夜宴。
或許因為平日府里話也無人大聲說,宴會顯得奢靡異常。
月亮清圓圓的,遍地的寶石光芒漾漾地折射,投臉入懷如坐湖底,頭頂粉白色芍藥花懸作云浪,清輝之下繚繞著,燈籠在其中若隱若現,微微烘熱空氣里的酒香氣。
滿座賓朋皆是朝廷臉面,月亮方出時端端坐落,尚顯得清氣,到月升中庭,湖面泛起細霧,已大多醉了。
小姐向來不勝酒力,已經顯得有些疲于應對,側過頭對燕梁低聲說些什麼,夜色里雪白的一段脖頸。
燕梁醉了,垂著眼睛,似乎不太聽得清楚又像并無心思細聽,只抬了抬手示意她停止說話,拍拍掌傳來新酒,不再將注意放她身上。
小姐抿抿唇,重新拿起筷子,但又無心思,筷子淺淺在杯盤上轉一圈,又放下到原位。
宴中有人酒氣微醺里注意到她的黯淡臉色,笑說,少夫人可乏了?
「無礙,」燕梁擺擺手,示意婢女再添酒,「她每日也不做什麼。」
「我以為,」座中一人朦朧說,「高門小姐是不需要做什麼的,她們本身就像畫一樣,誰指望畫做什麼呢?賞心悅目,或坐或懶臥,操勞會叫她們生皺的。
」
「就像畫沾上水,汗水怎麼能出現在小姐的身上呢?」
「適當發汗或是有好處的,恰如牡丹著露。」另一人微微沉吟,「詩文所謂,香汗淋漓,嬌喘微微。」
席中對此零星笑起來。
小姐端坐著,這些醉話不知道是否入了她的耳朵,我站在她身邊,她面色不明,脖頸更白了。
笙簫奏罷,琵笆琴響,歌女唱起呢喃細語的小調。
「難道不麼,美人香汗,美人春睡,美人醉嗔,」那人也笑,有些意猶未盡的,「人生之幸事,醉酒佳人桃紅面,不忘嫣語嬌態羞溫柔。」
「由此瞧,美是要緊,美人之態,倒是次要的。」有人調侃他。
「我算明白了,」燕梁把煙斗點上,手指夾著在桌上輕輕敲了敲,笑道,「這是向我討人呢,如此,若不叫賓客盡歡,卻顯我不地道。」
燕梁單手靠在案機上,手支著頭,眼神下落。
他的目光像建筑繪圖用的筆形高光橡皮,細條條的,因為酒醉而軟于著力,輕飄飄在人群面孔上掃動,決定著把誰徹底擦掉,掉下灰色細細的屑。
他抽著煙,漫不經心為游戲挑選獎品,擦掉這一個,擦掉那一個,沉吟著,擦過小姐,擦過我。
擦過我,又回到我,上下擦動,夜色里拂動淡黑色的霧。
他的目光停下了。
10
「哦,在這里,」他笑笑,吐出一口灰藍色的細煙,發覺什麼趣味似的,「還有一個。」
燕梁抬抬手,示意我站過去,小姐看看我,面色發青,輕輕拉了一把他的衣袖,但隨著他不在意的起身動作,她的手堪堪滑落下去。
燕梁興致很好,親自去取來了一摞紅布。我與一眾婢女跪在宴席中間,那時候還沒有明白他想做什麼。
直到,家丁拿來了竹圈。
「今日由我來做月老了,」他對賓客笑說,「美人遮面,蓋上蓋頭,眾君相中哪個便拋出竹圈做媒,套中便相送了,任君多采擷。」
我跪在那里,難以置信地抬頭,不知道更多應該是荒唐還是惡心。
他一步一步走下來。
我看著他拿著紅布走來的笑臉,酡紅的酒氣,巨大的夜空下,巨人的面孔,壓倒性的窒息感,惡心透頂,從而看見了他那顆世俗的冷漠之心下掩蓋著的是什麼,他的仁義是說給沽名釣譽的男人聽的,他的耐心是給花草的——我才明白,小姐過著的,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。
我跪在一眾玉軟花柔之中,冰冷的寶石地板硌在我的手心,我是平平無奇的那一個,超市的折扣衛生紙,便利店臨期巧克力,精品屋里過時長夾錢包,外賣里的廉價飲料,是獎品「謝謝惠顧」。
我抱怨過它們的多余,現在,當我作為它們而存在。
人生就是不公平的,我渾身發抖,我知道人生是痛苦的,我怎麼會不知道呢。
紅布落下,狂歡的人群眾影重疊如鬼,我隔著一層紅布看他們,第一次覺得害怕,我太害怕了,眼淚瘋狂涌出來,我怕得要瘋了,一剎那痛哭無法停止。
這一切都是真的,原來我不是在做夢,我不是得臆疾,這一切都是真的,我要回家去,媽媽,原來我已經永遠告別我的時空。
我怎麼會想不到!冬天已經過去了,春天也要過去了!我在這里太久了!可我不曾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,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。
老師曾對我說,「保持一顆善良之心,然后去努力,你會得到你應得的。
」
我所應得的,看看我努力得到什麼吧,我苦心經營的生活,看看我的四周,看看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