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雙要來扶我的手懸在兩側,他勸我不要尋短見,只是閑話幾句,自然要好生送我回侯府的。
真是色厲內荏極了。
但我不能完全撕破臉,掙扎著向他叩拜,「臣婦福薄,好容易來趟東宮,還在下臺階時不小心磕破了腦袋,沖撞太子殿下了。」
他見風使舵,說只怪雪天路滑、小太監躲懶,要讓太醫跟著去我府邸治傷,恨不能立時把我這個煞星送走。
我在東宮門外遇上了三王妃。
她說太子做了萬全準備,誰來都不準進,她正打算去搬皇后或者太后,便見我出來了。
頂著遠親的名兒,雖一同求學朝暉堂,我與她并未講過幾句話。
她攙扶我上了她王妃的轎輦,支開善兒讓她先回府備好飯菜,任我百般推辭,還是親手幫我擦拭血污。
她授意我,如若肖琰能活著回來,務必將此事添油加醋說給他聽。
三王妃和三皇子一樣,拿我流放的家人壓我,「只這樣委屈的事,文大人夫婦聽了得多心疼呢。」
這些皇子、王妃們,各個都有賢德的名,但做的事兒一件比一件腌臜。
我又不可抑止地想肖琰了。
獨他惡名遍天下,卻是世間最賢德的人。
可這般賢德的人,正生死未卜。
他們都在各懷鬼胎,想著肖琰回來后如何、回不來又如何。
而我一點都不敢多想。
怎麼想,都讓我肝腸寸斷。
13
消息是在春二月傳來的。
我正試新茶,驚得手抖跌了茶杯,白玉碎了一地。
善兒命府兵慢點說,別嚇著我。
「夫人!是捷報!捷報!侯爺大勝歸來,收復了丟了足足三朝的西南九城啊!」
我渾身都在抖,一邊笑一邊流眼淚,整個人仿佛霎時被抽空了氣力,不由自己地癱坐在了地上。
善兒急忙蹲下,查看我被碎杯子劃破的手。
我一把捏住她肩頭,看她同樣喜極而泣,「善兒,他還活著,他還活著……」
似是一霎昏天黑地,又似是一霎云銷雨霽。
天旋地轉的。
太子的慰問先到,一并封來數十箱厚禮。
呸,什麼東西。
我原封不動擺在西苑里,只讓養條狗在門房上。
「瞧瞧,狗都不樂意看。」我指著想掙脫鐵鏈的大黃狗,對善兒說道。
善兒問我,打算何時對侯爺說此事。
我其實很猶豫。
我怕不講,委屈了自己,怕講了,我與他皆成了三皇子的棋子,他若因此與太子為敵,那就要生大事端了。
沉默良久,我讓善兒多撲些粉在我額角,只說:「走罷,侯爺該奏報完出宮了,我們先接他回家。」
大概是思念太盛,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刻,我沒有想象中那麼激動。
夕陽繾綣,他坐在高頭大馬上,沒來得及更換的盔甲遍布刀痕劍痕。
他的馬停在我身旁,他向我伸出了手。
故人明眸善睞如舊。
縱一身的傷,他的力氣也還是那樣大。
他一把就把我抱在了懷里,大手攬過我身前,那熟悉的安穩感終于襲來。
我想過很多次,再相見時,我該對他說些什麼。
可沐浴春暉,打馬河畔,我忽而覺得什麼都不必講了。
清風起處,草色遙看近卻無。
他在一個避風的斜坡上停下,抱我下馬,拉著我一起躺在枯草上看橘紅色的晚霞。
他摘了頭盔,連頰上都有傷口。
但他一臉閑適,雙手抱臂枕于腦后,被陽光耀得微瞇了眼。
他側過頭,微笑著對我說:「棠兒,我有個副將,說他在你經營的茶樓,吃過你親手做的棗糕。他說很好吃,本侯也想嘗嘗。」
我亦側過身,本想枕他懷中,卻怕碰了他的傷口,便只敢枕著自己的手臂,「那是善兒做的,我可不會。」
「那還是喝酸蘿卜老鴨湯罷,本侯突然不想嘗那勞什子棗糕了。」他急轉話鋒,我說他是墻頭草,目光對視的一瞬,俱笑逐顏開。
我問他身上的傷可多,可疼。
他眨著眼——暮色四合,他那雙眼睛便是最亮的光點,「若我說這次是被幾十只蚊子叮了,你肯定又要說我在騙你了。」
我坐起身,不似上一回哭哭啼啼,「不怕,我明兒再開個醫館,凡侯爺所用得到的,我就能包圓了。」
聽到我肚子餓得咕嚕響,肖琰起身,抱我上馬回府。
他說,得妻如此,也是他之幸事了。
我樂開花,自夸道:「有棠兒在,侯爺以后只管頤養天年罷。」
「倒也不必用這個詞兒,本侯才三十七歲……」
14
回到侯府,我興沖沖去小廚房給他親手做飯菜。
他換衣梳洗罷,也端了茶碗陪在灶臺邊。
我說哪有進灶房的一品侯爺,他說哪有親自做羹湯的侯府女主人。
正笑鬧間,他忽而正色,疾步走到我身前。
我拿著湯勺,瞪大眼睛迷惑地看他,卻見肖琰伸手碰了下我額角。
我疼得瑟縮了一下,這才驚覺他發現了我的傷口。
見弄疼了我,他忙縮了手,把我手里的湯勺交給嬤嬤,拉著我去了前廳里。
他問我怎麼回事。
我轉了轉眼珠,「我」字都沒說完,他便召了善兒來。
「一看夫人便要編瞎話,善兒你說,夫人額上的傷究竟從何而來?」
他眼中有怒氣,我知是在氣我想瞞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