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跟上前面那輛黃包車。」
11
沈映棠果然對我說了謊。
她根本不是去參加什麼朋友的聚會,而是去歌舞廳里唱歌。
空氣里彌漫著嗆人的煙味,讓人昏昏欲睡。
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上搖曳生姿的年輕女子,她裙擺處的銀色牡丹熠熠生輝,遠遠望去竟像是真的一般。
「浮云散,明月照人來。
團圓美滿,今朝醉,
清淺池塘,鴛鴦戲水。紅裳翠蓋,并蒂蓮開。
雙雙對對,恩恩愛愛。
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,
柔情蜜意滿人間……」
這曲子柔美婉轉,唱歌的人又生得一副好容顏,在場的人不知不覺間都被勾了魂似的,仿若身臨綺夢。
一曲唱罷,余音繞梁。
舞廳里沉寂了幾秒,臺下眾人才從夢境中回過神來。
沈映棠剛要退下來,不巧二樓的包房里有位貴人擲下重金,點名要她再唱一曲。
她推辭不了,只好又唱了一首《何日君再來》。
我從包里抽出兩張鈔票塞給侍者,讓他領沈映棠來見我一面,那人眉開眼笑地收下錢,沒過一會兒,就把沈映棠領過來了。
沈映棠看見是我,身體一頓。
「顧太太,你來這里做什麼?」
我不答反問:「那沈小姐,你又來這里做什麼?」
她面無表情地笑了笑,低垂的睫毛遮住了一半的眼珠,「顧太太方才沒聽見嗎,我在這里唱歌,討口飯吃。」
她說話的語調刻意上揚,透露出幾分輕佻與玩世不恭。
我抿著唇回看她,「沈小姐,這事……顧宥帆知道嗎?」
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。
顧宥帆怎麼會知道呢。
他那樣喜歡她在意她,怎麼會舍得她來這里掙錢呢。
沈映棠盯著我。久久,捂著唇笑了,「顧太太,顧宥帆是你的丈夫,不是我的。」
我沉默了幾秒,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。
「沈小姐,你是留過洋的,不該待在這里……」
「留過洋又有什麼用?」
她打斷我的話,幽幽道:「讀了這麼多年書,到頭來連一個子也掙不到,是不是挺可笑的?」
我下意識地搖頭。
這是亂世,大多數人都活得不容易。
誰又有資格笑誰呢?
沈映棠斂著眉,嘈雜的舞廳里,她的聲音幾近呢喃,「顧太太,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?」
「什麼?」
「別告訴他,別告訴顧宥帆,你在這里見過我。」
12
我還是把沈映棠在歌舞廳上班的事告訴了顧宥帆。
他年輕氣盛,抄起西裝外套就要往外走。
被我一把攔住了。
「放開我,我要去找映棠!」
他擰著眉試圖甩開我的手。
他的聲音也是冷的,帶著刺骨的寒意。
但我沒有放手,輕聲說道:「你不能去找她,她不會愿意見到你的。」
顧宥帆不解,「為什麼?」
外面的雨一直沒停,越下越大。
我仰著頭直視他的眼睛,「因為她愛你,她不愿意你瞧見她最狼狽的模樣。」
人都是有自尊的。
而女子,又總是在自己的愛人跟前自尊最盛。
我們都只想在喜歡的人面前展露自己最好最美的一面。
顧宥帆大概沒想到我會這樣說,他愣了一下,有些煩躁地問:「那你要我怎麼做?就這麼置之不理嗎?」
我放開他的手站了起來,「我替你去。」
顧宥帆聞言,眉頭皺得更深了。
「你替我去?」
「是,我替你去。」
的確,沈映棠是我的情敵,但她同時也和我一樣,只是一個女子。
過了很久,久到天上的月亮都躲進云里去了。
顧宥帆終于確定我不是在同他耍手段,別扭地道了聲謝。
我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。
「不用謝我,我只是覺得沈小姐是個好姑娘,她許是有自己的苦衷的。」
13
沈映棠一見到我就躲。
她皺眉時的神情和顧宥帆很像,只是她生了對柳葉眉,即使生著氣,瞧上去也是生動好看的。
「顧太太,您很閑嗎?」
每次她這麼問我時,我就看著她笑,再輕輕「嗯」上一聲。
沈映棠拿我沒辦法。
畢竟,她是個知書達理的淑女。
當街破口大罵的事,她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。
跟在她身后的第三天,有人來歌舞廳找她,說是她父親的病情又惡化了,需要馬上動手術。
她臉色猛然一變。
才趕到醫院,醫生就催著她去繳費,說是上次交的錢已經花完了。
沈映棠把包里的錢一股腦抖出來。
一旁的護士清點后卻告訴她,要做手術,這些錢是不夠的。
我替她墊付了手術費。
沈映棠原本是不愿意的,但我態度強硬,「沈小姐,眼下還有什麼比您父親的性命更重要呢?」
她忍了又忍,雙手緊握成拳,信誓旦旦地對我承諾:「顧太太,錢我以后會還給你的,一定會的!」
「好。」
我也認真地應了她一聲。
若我是她,恐怕也是極不愿意欠下這個人情的。
14
等待手術結束的這段時間,沈映棠同我說了一些往事。
她母親早死,父親獨自將她撫養長大。
沈父是位私塾的教書先生,性情溫和,并不曾因為沈映棠是個女孩而苛待她。
相反,他很樂意教女兒讀書識字。
我們并排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,沈映棠微微瞇著眼睛,談論起自己的父親,嘴角卻不自覺地彎起。
我想,她們父女倆的感情定然是極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