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與大郎成親時,是他在軍營四年第一次歸家。
少年意氣風發,眉眼細長,不同于大郎的文雅,他是天生的挺鼻薄唇,唇角微微下抿,眼眸幽深且犀利,一臉生冷桀驁。
在裴嬸娘的操持下,他代替他哥穿了喜服,抿著唇,極不自然地與我拜了堂。
結果當天晚上,大郎就不成了,咳出的血如開在帕子上的花,怎麼也止不住。
又撐了兩日,他對他娘說:「我與玉娘的婚事不作數,待我死后,簽放妻書給她,莫要誤了她一輩子。」
大郎死的時候,嬸娘哭得死去活來,我呆愣愣地站在一旁,端著那碗苦澀的湯藥不知所措,滿腦子都是他曾說過的那句——
朝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,將相本無種,男兒當自強。
莫道儒冠誤,詩書不負人,達而相天下,窮則善其身。
裴二郎握著他哥的手,擦拭他嘴角的血跡,我手里還攥著一塊糖,黏膩地融化在掌心。
半年后,裴嬸娘也跟著去了。
一場風寒直接要了她的命,她走得很急,病了數日,睡一覺就過去了。
幾個月后,裴二郎再次告假歸家,在山地墳頭祭拜了爹娘和兄長。
我爹聽聞他回來了,立刻上門,請他代替他哥簽放妻書給我。
裴二郎二話不說就簽了。
薛守仁眉開眼笑,駕著驢車,硬把我往車上拽——
「閨女,爹不賭了,爹正干了,爹現在買了驢做車把式,我那短命女婿死了快一年了,你才十六,留在這里算怎麼回事,咱們已經仁至義盡了,你跟爹回去,日后爹托人重新給你說門好親事。」
我坐在驢車上,腦子亂糟糟地被他拉走了。
半路我問他:「你真的不賭了?」
「真不賭了。」
「那你發誓,你要是騙我,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,爛手爛腳爛舌頭,死后被扔亂葬崗無人收尸,然后被野狗啃食……」
「薛玉!反了你了!有你這麼咒老子的嗎!」
薛守仁氣急敗壞,我冷笑一聲:「不賭了?你這種老賭鬼的話能信?什麼說門好親事,你怕是要將我騙回去再賣一次,從前我年紀小沒別的出路,如今這種招式還想糊弄我,騙鬼去吧。」
說罷驢車一輕,我跳了下來,拎著包裹頭也不回地走了,身后傳來薛守仁的叫罵聲。
思來想去,我又走了十里路折返回了大廟村。
大廟村在九平山下,住了百來戶人家。
裴家在村西頭,院門籬笆處,被我圈了小片菜園,還種了幾株玉蘭。
傍晚,農家小院青白片片,天際殘陽如血。
裴小桃頂著兩個亂糟糟的羊角辮,正坐在門口嚎啕大哭。
跟她在一起的還有年邁的太母,一老一少同坐,太母顫巍巍地拄著拐杖,小心翼翼地看她——
「二丫,你別哭了,你嘴咧那麼大,我害怕。
「二丫,我褲子濕了,你能幫我換嗎?」
「嗚嗚嗚,太母你怎麼又尿褲子了?」
「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,你能幫我換褲子嗎?」
「嗚嗚嗚,我不會。」
「那你能去廚房煮雜面湯嗎?」
「嗚嗚嗚,哥哥不是去煮了嗎?」
「唉,他有個啥用,連媳婦都留不住,要不是他,咱們倆會淪落到這種地步?」
「嗚嗚嗚,太母,我要我嫂子,我想她。」
「別哭,太母早就有主意了,等天黑了咱們就離家出走,這個家是待不成了,那鱉孫兒不是好人吶。」
……
我折返回來的時候,小桃哇哇大哭,抱著我不撒手,太母在一旁可憐兮兮地看著我——
「我褲子濕了,還沒有換。」
對小桃好一頓安撫,又給太母換了褲子,我才起身去廚房找裴二郎。
彼時他正在做飯,灶火燒著,鍋的水已經滾開,案板前的人還在擺弄面盆。
裴二郎身姿挺拔,后脊繃得很直,臉頰沾了面粉,手心手背也都是黏糊糊的面,看上去淡定從容,卻又顯得不知所措。
原本收拾干凈的廚房,鍋碗瓢盆雜亂無章,我輕嘆一聲:「二叔,我來吧。」
裴二郎回頭,光線不算明亮的屋子,他臉上含著詫異,濃眉微挑,眼眸烏黑,很快又恢復平靜,抿唇走了出來。
燒好青菜面湯,我端出陶盆放在院內桌上,在小桃和太母的碗里放了香麻油。
待她們高興地吃上了飯,我去了正屋西面隔開的那間房,見門未關,于是隔著里屋門簾,叫道:「二叔,吃飯了。」
褪色的門簾已經有些年頭了,地磚掃得干凈卻很粗墁老舊。
屋內光暗,然簾布撩開,裴二郎腳步低鏘,于幽寂之中露出肩骨青衫,身形頎長,如冷峻松柏。
輪廓分明的臉上,雙眸似冰捻,也似寒月,只叫人覺得周遭的黯淡都被壓了下去,生出冷色輝光。
裴二郎生了一副好相貌,待人卻似有骨子里的疏離之感,冷不丁對上那雙幽深犀利的眼睛,我忍不住心里發緊,雙手在衣袖下絞著——
「小姑年幼,太母也需人照顧,二叔若是回軍營,可想好了如何安頓她們?」
我的聲音很輕,他的聲音卻很低,也很沉,緩緩道:「我打算將她們托付到西坡村朱家。」
我心里又是一緊。
裴家是有一個嫁到西坡村的姐姐。
姐姐叫裴梅,是裴家長女,比大郎還要年長三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