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時候我想學,她會打著手勢告訴我:「公主不必學。」
不必學,那我以后想吃怎麼辦?
她又打著手勢告訴我:「想吃,隨時來,她給我做。」
嬤嬤大概不知道,出宮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,深宮里最不缺紅顏白骨,可能我這輩子也不會有第二回出宮。
晚些時候她煲了老鴨粉絲,里頭特意加了曬干的酸木瓜,醇香爽口,很是合我如今的胃口,一碗湯喝到見底,我請她再添一碗。
嬤嬤把東西收走,比著手勢,大意是沒有了。
或許是我眼花,總覺得她今日眼睛有些紅,轉念一想,老人家,不都這樣?
那一天的記憶實在是很混亂。
約莫過了一刻鐘……還是兩刻鐘,小腹開始一陣一陣的疼,像里面有塊大石,壓著我往下墜。
我啞著聲喚「宋驍」,沒有人回答。
這疼痛來的迅疾而猛烈,冷汗浸濕后背,我很快站不住,碰翻了桌上燃著的安神香。香灰掉落在手背上,斷成兩截,但這一點燙和我腹中疼痛比起實在九牛一毛。
一只無形大手在腹中翻來覆去地攪動,我摸到襦裙下面浸出濕黏血跡。
疼痛讓人說不出話來,全身都是冰涼的,唯有不斷涌出的鮮血滾燙,焚香的銅爐啪一聲滾落在地,我想起嬤嬤剛才的手勢和淚光,她沖我擺擺手,原來不是「沒有了」,而是「別再喝。」
一個人的身體里面居然可以流出這樣多的血,我躺在硬冷的青磚地板上,想著我的那道火焰。
小暗衛,你去哪里了。
這一回你沒有接住我。
劇痛之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緩慢至極,也不知多了多久,有人破窗而入,我被他從地上抱起來。
宋驍那樣好武藝的一個人,我第一次聽見他大口喘息,心跳如同驚雷一般響在我耳邊。我用力抓緊了他的衣襟,想問問他去了哪里,為何額頭上的汗比我還多,為何我喚他,他卻聽不到。
可是疼痛像巨浪一樣一陣陣把我淹沒,我忍耐那麼久,現在他來了,一顆心終于大定,我同他道:「宋驍,我好疼,會死嗎?」
他說不會,抱我的手又緊又抖。
疼到極致過后就是空靈,我整個人斷成兩瓣,一瓣恍恍惚惚,一瓣神思清明,甚至有空想,他跑得這麼快,我的步搖墜子大概全部絞在一起了。
可是沒有關系,宋驍此時一樣狼狽,我能摸到的地方又濕又潮,不知是血是汗。
我們在屋檐上狂奔疾馳,原來飛檐走壁是這樣,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這樣。天空四周沒有那些空殿的角,星野遼闊,月兒如鉤。
好美。
可偏偏是這樣的境況。
誰告訴我,為什麼偏偏是這樣的境況。
10
再醒來時,頭下墊著金絲軟枕,身上蓋著錦被繡衾,幔帳低垂,簾鉤上系著串風鈴。
居然是在宮里。
疼痛已經平息,好像昨夜種種只是一場噩夢。我渾身沒有力氣,勉強把手往下一探,小腹一片平坦,和以前并沒有什麼不同。
那里一直都很平坦,我還沒到顯懷的月份。
可是終究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。
我的芊芊,我感受不到它。
它不在了。
我覺得難過,可不知道為什麼,又完全哭不出來,甚至笑了一下。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,蕭景承不會讓我有孩子的,便是生下來了也不會讓我養大。
是我自不量力,是我咎由自取。
是我偏向虎山行。
映在床簾上的一道影子影影綽綽動起來,床幔被掀開,露出一張令我厭惡至極的臉。
王公公端著個托盤走過來,上面盛著碗烏漆嘛黑的藥汁,蕭景承伸手接過。宮殿里很安靜,只有湯匙在碗中一下下舀過的瓷器碰撞聲。
這算什麼?
打一巴掌,再給個棗?
又或者,一碗藥不夠,還要再來一碗?
湯匙抵至唇邊,盡是腥臭苦澀之味,前塵往事盡數浮上心頭,我努力積蓄起力量,把那碗東西掀翻。蕭景承避閃不及,墨色滾燙的汁水淋了他一手,連衣襟也潑上藥漬。
「公主,你怎可……」
后面的話沒有說出來,蕭景承冷冷地一瞥過去,王允霎時閉了嘴,取出一方帕子替他擦手。
我望著這個跟我糾纏半生的人,字字泣血。
「蕭景承,我恨你!」
「為什麼死的不是你?」
詛咒當今圣上,大不敬之言,王公公聽了白著臉跪倒下去,斂目垂首,只當自己沒聽到。
蕭景承把污帕捏在手中,陰著臉看我。
我不知道他心中又在合計什麼,盤算什麼,權衡什麼,反正,他已經做出選擇了不是嗎?這是最好的選擇,保住了他們皇家的體面。
室內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,過了許久,他道:「你曉得自己的身份,以后,別做不該做的事。」
他本就是鋒利的面貌,當了幾年皇帝,殺伐決斷,身上的氣質愈發內斂威嚴,那雙眼睛烏沉沉的,我在里頭的倒影里瞧見了我自己。
一個頭發散亂、蓬頭垢面的瘋女人。
我也曾,云鬢花顏。
祝永寧。
祝卿永寧。
多諷刺的名字。
于是我回道:「蕭景承,你也曉得自己的身份,以后,別做不該做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