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外頭冬日的陽光好,小侄子笑得開心,追在萱夢姑娘身后,吵著要自己放風箏。
跑著跑著,他一抬眼瞧見頂著我的臉的徐子儀,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哭喊道:
「我不要嬸嬸,她壞,她打我!」
莊姨娘見機,忙不迭攬他進懷里,心肝肉兒地哄。
莊姨娘無子嗣傍身,恨不能把修遠搶到自己房中養,每回修遠念書,她不是送點吃的,就是調唆修遠出去玩:
「你說到底是沒當過娘的人,哪里知道什麼輕重,倘若一時逼他讀書逼得急了,把身子弄壞了,可怎麼好?」
「這個年齡的小孩子就該玩呢,讀書都讀成傻子了!」那位萱夢姑娘也開了口,「這叫釋放天性!」
老夫人果然冷冷地看了一眼徐子儀:
「你若是不辜負他死去的娘親,當真好好教導,我便謝謝神佛了,若是你自己生不出孩子,便把氣撒到修遠身上,我勸你死了這條心!」
眾人忙去哄,徐子儀冷冷看了我一眼,我心里涌上一絲苦澀。
修遠他母親生他時難產而死,在病床上將這個孩子托付給了我:
「我們家的男人,榮華功名都是馬背上掙來的,如今世道好了,我只盼他讀書,掙個功名……我出身小門小戶,我爹是個教書匠,一輩子讀書沒讀出來什麼名堂,倒叫她們當話柄笑了這麼些年。瓊月,我心性素來極高,不肯同這后宅里頭的女人們交好,只認你做知己,我知你心性為人,今后你幫我看著他,莫讓他荒廢課業,莫走錯路……你告訴他,讀書,掙功名,是有用的……」
血一盆盆往外頭端,她面如金紙,已經沒有多少氣息,只死死抓住我的手,懇求我答應她。
可修遠脾氣頑劣,這樣的胡鬧我不知見了多少次,從前躲懶裝病不肯念書,謊話說了一籮筐。
眾人蜂擁而上,請大夫的請大夫,端盆倒水的倒水,趕上趟在老夫人面前賣弄,獻殷勤。
老夫人自己倒被這陣仗嚇到了,回身便罵徐子儀。
眾人紛紛作勢去拉老夫人,而在我和徐子儀這個角度,恰好可以看見修遠這個熊孩子在眾人背后沖徐子儀吐了口口水,做了個鬼臉。
徐子儀哪里見過這種頑劣性子的,怒吼一聲:
「徐修遠!」
修遠立馬躺在地上,索性不動彈了。
「娘!他……」徐子儀正要分辯。
「啪!」
一個耳光重重打在徐子儀臉上,我愣住了。
……這巴掌本是給我的。
老夫人心疼孫子,滿臉是淚:
「心腸爛透了的娼婦,你想害死他,好算計我們徐家!你看看你身上吃的穿的,哪樣不是我們徐家給你的!忘本的畜生!那些個書都抄到狗肚子里去了!」
徐子儀愣住了,似乎想不到慈愛的母親竟然會出此惡言,一時說不出話。
「瓊月啊,好歹弟弟回來了,你平日里再如何恨母親,這會也該做出點孝順樣子。」周姨娘繼續煽風點火。
亂中更亂,外頭管家匆匆跑來,說宮中來人傳旨,聽說是要老爺回北荒。
我看了眼徐子儀,他似乎還沒從那一巴掌緩過來。
直到我跪地接了旨,徐子儀才意識到事情嚴重了。
4
這關乎徐家的生死存亡,這兩天他甚至顧不得去青樓里頭討好萱夢姑娘。
我們翻遍了志怪話本,也沒能找到換回去的方法。
終于到了最后一日。
出發前一夜下了冬雨,雨腳綿密,淅淅瀝瀝地打在瓦上,我們相對而坐,短短的三尺書桌像隔著一條銀河。
燭火跳躍在他的臉上,他眼中熠熠火光,如我們洞房花燭夜一般,好看得叫我心動。
那時的他只有十九歲,連花轎門也不肯踹,惹得旁人笑他以后一定夫綱不振,從下轎到入洞房,他將姻緣帶拋擲在地上,大步上前緊緊地抓著我的手,除卻拜天地,始終不肯松開。
喜娘說這可不合規矩,鬧喜的親朋捂住孩子們的眼。
「你弄疼我了……」我捂著發紅的手腕抱怨。
「我怕松開了你就跑了。」他揭開蓋頭,眼中跳躍著火光,少年的眼神拘謹又炙熱,「我跟你說的,我最害怕的那個夢,是你走了,你騎著照夜走了,我怎麼喊你你都聽不見,我追不上你,我把你弄丟了……」
好像我們之中七年的光陰倏忽一瞬,那麼執著又堅毅的少年,不知何時松開了我的手,只留我一個人,隔著這咫尺天涯。
「副將楊昭溪,世家子弟,頑劣魯莽,幾番教導他都頗為不服,屢次以下犯上,但也算是……可用。」
他一句話把我拉回現實。
楊昭溪?我記得當初我和徐子儀成婚的時候,他也曾與國公府家的老夫人一同來過,那時他才十五歲,看起來卻謙和有禮,儼然一個小君子模樣,四年過去了,竟也成了頑劣魯莽的性子?
「軍師元雀,自詡諸葛再世,性子保守,不行險招,可信。」
「斥候長瘦鴉,沒個正形,插科打諢,卻有奇才奇運傍身,可……」他想了很久,也沒想起來,終于笑了,「可同他拌嘴,打發時間。
」
他說到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時,嘴角微微勾起。
我已經很久沒聽到他跟我說起他的事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