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大康建國至今,趙浚是第一位有著好文采和筆法的武狀元,欽天監選了黃道吉日,給鎮命石題字的時候,我也去了。
內宮不見外臣,我陪著我的阿娘站在西延宮旁邊的延熹閣上,那天下了小雪,我和阿娘披著白色大氅,雪白的狐毛拂在臉上,有微癢的觸感。
旁邊新建的西延宮門外,熙熙攘攘很多人。為首的一身青衣,廣袖在寒風中獵獵作響,穿得極為單薄的樣子。
遠處的角樓隱隱三聲鐘鳴,是欽天監擇的良辰吉時。他從旁邊的太監手中接過蘸滿墨汁飽滿的狼毫,動作行云流水,一絲停頓也無。
不消片刻,我看見他將那狼毫安擲到旁邊太監捧著的銀盤中。
阿娘當時有點不快,偏頭朝旁邊的侍女說道:“卿為貴臣,才動滿京,想來大材小用,是為憤恨了。
眾人散去后,我悄悄溜到西延閣去看了一下,內司的人正在按照石碑上的墨跡拓印到石碑上,趙浚題的是《詩經》的首篇,字跡一氣呵成,飄逸如游龍。
為首的司禮太監見到我行禮,我背著手,裝模作樣說:“我來給阿娘瞧一瞧這碑上的字,不過爾爾嘛……”實際我卻在心里想,阿兄果真沒有騙我,趙浚真的是大康開國以來至今最文武兼備的人。
阿娘真應該來看看,她會喜歡的,不過阿娘可沒別的時間了,她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給我挑夫婿了。
我阿兄著人私下調查做成了一本小冊子,阿娘憂心忡忡地翻看那本小冊子:吏部尚書有才識但相貌略差;太閣陳陽俊秀但品性不行;刑部尚書倒是品性和相貌都不錯……
但是我阿娘臨窗坐著翻看了他的冊子后,憂心地嘆了口氣,對兄長說:“這個刑部尚書倒是不錯,但日日和刑具、酷刑打交道,把阿顏嫁過去,我不放心。
兄長笑笑,旁邊的侍女在給他剝核桃,細細精致的金錘輕輕一敲,整個核桃剝離出來。
他一邊吃一邊笑:“母親,你也忒偏心了,當年給我挑太子妃的時候,也沒見你這麼上心……”
瞧他這話說的,阿娘輕啐了他一聲,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笑出來。兄長看著我笑,“再說你看中沒用,要阿顏自己喜歡才可以。
我被慣壞了,聞言大大咧咧地說:“還是阿兄懂我。
當時其實只是調笑的氛圍太讓人放松,透進窗柩的陽光中有細小浮動的金塵。
母妃抬眼望著我微蹙著眉,倒是兄長笑出來:“是的,我怎麼沒想起他呢。”他當即拊掌站起來,“阿兄現在就去給你探探口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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口風當然是不了了之了,很久之后,我假裝不經意地提起。阿兄收斂了笑意,他不擅長騙我,只是說:“趙浚不太好,阿兄給你挑更好的。
我面上不動聲色,但我知道,阿兄肯定提過了。我沒讓任何人知道,派我身邊的人去查了趙浚。
他確實是拒絕了阿兄的提議,因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表妹,姓王名菁。母親早逝,后來她爹又續弦了,那個后母并不好,于是趙浚的爹將王菁接了過來,一直養在身邊。
那個宮人很貼心地將王菁的相貌畫下來給我看,很普通的一個女子,巧言輕笑,五官極為普通,但笑起來倒是很溫婉淑良的感覺。
我拿著那張畫像久久不語,我真的從未被人拒絕過。
我從小養尊處優,從未嘗過那樣挫敗的滋味。很多人或許理解不了十六歲小姑娘的心高氣傲,像是幼時上課,背《國學》第一篇,我貪玩不愿背,但淑妃家的三妹背得很流暢,太傅獨夸了她。
當晚回到寢官,我將《國學》的整個第一章都背了下來。
后來年紀漸長,每次回憶那個時候的自己,還是忍不住笑。到后來才明白,人心這種東西,不是你勉強得來的。
就像鏡中花水中月,放在那里,你覺得你得到了,其實只能看看。花在鏡外,月在水外,隔著一層紗,霧里看花賞月,總歸都是假的。
但我那時候不懂,以前宮里來戲班子唱戲給阿娘聽,有一出戲是一介寒門布衣,高中了狀元,然后被當朝公主看上了,于是他拋棄了家里的糟糠之妻,攀上了高枝。
那個布衣雖然后來被拉出午門問斬了,但我還是很氣憤。氣那個仗勢欺人的公主,更氣那個狼心狗肺的布衣。但是此時,我自己成了那位仗勢欺人的公主,并希望趙浚做那狼心狗肺的寒門布衣。
后面的事沒什麼好贅述的,無非是我逼迫,趙浚多次婉拒,可他的婉拒卻讓我陷入更加深沉的魔障。
我父皇勉為其難地答應給我賜婚,趙浚不敢抗旨。他接旨的那天正值暴雨滂沱,我在角樓上看著他領完旨沿著官道往外走。
他走得很慢,宮人替他撐著傘,他的一襲青衫很快消弭在漫漫水汽中。萬籟俱寂,但是有滂沱的雨聲、呼嘯的風聲。
那樣大的雨,讓人疑心整個夏初的雨水都會在那天下完。
第二天阿兄冒雨進宮,發了一場我從未見過的大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