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等我回答,他微微仰著臉,輕聲說:「我在想,真好啊,這個人從未如此失態,如今陣腳大亂,是為了我。」
他低下頭來看著我,輕聲重復:「是為了我。」
我明白,險境重重里,我們都要反復確認對方的真心,才敢披堅執銳,再闖下去。
今天高興,不說這些難事,往后余生里有的是難事,誰知道還能有幾天高興?
往前走,看過了舞火龍,景晏買了一枝桂花來給我戴,我戴了一會兒,踮起腳,想別到他耳后,讓他出個糗。
竟沒夠著!
他看著我,停下來,微微傾下身子,偏過頭,將耳朵湊了過來。
我手中捏著花,別上去,又湊在他耳朵邊上,輕聲說:「人家都在笑你。」
他回過頭來,刮刮我的鼻尖兒,問我:「那你開不開心?」
那我也不管誰看誰不看了,飛快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,眨眨眼睛:「你猜?」
他抓過我的手,重新站直,拉著我往前走:「我對著你,還用得著猜嗎?」
用不著,他是我的如來佛祖,任我在他手掌心撒潑打滾,他都了如指掌。
今天是越晚越熱鬧,尤其是要拜月娘。
我放了一只花燈,雙手合十,潛心許愿,許完了,睜開眼睛,卻看見景晏在我身邊,也是雙手合十,潛心許愿。
我問:「你不是不信神佛嗎?」
他許完了愿,睜開眼睛,沒看我,只看花燈點點的河面。
「原本是不信的。我這一輩子,是好是壞,是死是活,是風光是落魄,都是我自己選的,我是百無禁忌,是無毒不侵,我是什麼都不在乎。」他說完這些,才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,「可最近我忽然開始信了,元元,我還去燒了香,捐了香火,想給自己積些功德。
」
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臉,深深望著我:「我做過不少壞事,其實不怕因果報應,可我現在卻想活得久些,多活一天,就多護你一天周全。」
「再不濟,我還能去求,哪怕我慘死收場,也換你一個善終。」他輕輕笑,拇指拭去我的眼淚,「傻子,哭什麼,我演苦情戲給你看罷了,你還當真了。」
我抽抽搭搭地哭:「我也是演苦情戲給你看罷了,你還當真了!」
他握著我的手,礙著這會兒人多,并沒同我太過親昵,只說:「元元,我并不能給你許多這樣的花前月下,我也知道,你跟著我,常常要委屈受氣。我總安慰自己,這是時局所困,是被逼無奈,可那天我看見你抄好又扔掉的那首詩,才承認自己多麼卑鄙。」
那首我抄好又丟掉的詩,是太白君的中山孺子妾歌。
中山孺子妾,特以色見珍。
雖然不如延年妹,亦是當時絕世人。
桃李出深井,花艷驚上春。
一貴復一賤,關天豈由身。
芙蓉老秋霜,團扇羞風塵。
戚姬髡發入舂市,萬古共悲辛。
我太怕了,我太怕以色侍人,色衰而愛遲,愛遲則恩絕。我太怕我是一個妾,命賤如薄紙,會如戚夫人一般,被呂后百般折磨,落得慘死的下場。
所以我今天才會如此,方寸大亂,頻頻試探,這個人是否真的值得我托付身心。
我更怕從此以后,景晏的身邊,只有一個又一個的以色侍人者,只有一個又一個惡毒狠絕的呂后。
所以,我剛剛許下的愿望,不是求景晏與我廝守,也不是求他能成就大業,只是求,景晏的余生,絕不貧苦,絕不寂寞,絕不后悔。
原來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。
「可那天我看見你抄好又扔掉的那首詩,才承認自己多麼卑鄙。」他說,「若真有神佛,元元,他該聽到我剛才許愿,我愿余生孤苦寂寞,悔恨莫及,換你不害怕,不生疑,不受困。」
我抱住他,下巴擱在他肩頭看月亮。
待這月亮落下,我又要喊他王爺,又要容忍晚芍,又要同皇帝與太后周旋。
那也無妨。
一雙真心天地可鑒,哪怕這世間沒人見過,今夜的這一輪圓月,亙古長存的月,它總見過。
見鹿番外:堪折
在這世上,我最喜歡的人是景晏,最討厭的人是元元。
我堂堂一個郡主,居然要去討厭區區一個婢子!
這事說來說去,也要歸結到景晏身上,要不是他喜歡元元,我也不會討厭她。
其實我有時常在想,景晏到底喜歡她什麼。樣貌?樣貌是不錯,可我也沒看出非常好看來。看得出她之前過得苦,皮膚并不細膩,也說不上多麼白嫩。五官是嬌俏靈動的,但離天姿國色還差得遠了。至于身上,平日里都穿著羅裙,只知道她腰肢大致是纖細的,但看不出哪里有肉哪里沒肉,這個誰都不知道,估計除了她自己,也就景晏知道。
真不知她有哪里好。
我嫉妒她。
景晏在我心里,是天下第一好的人,連他做的壞事也是好的——他殺人,我要給他遞刀子;他放火,我要給他潑燃油;他偷盜,我要給他守門口;他搶掠,我要給他做接應。
景晏是什麼人,我一早就知道,許多人以為我傻,其實我并不傻。他那個婢子出身的母妃不受各宮娘娘的待見,連帶著他也受各個皇子的欺負,平時擬詩作文,研究兵法,練習騎射,都沒人帶他,就算帶了,也會故意碰掉他的硯臺,嚇唬他的馬匹,使他出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