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前我怎麼沒注意過,落鎖的聲音這樣大?
媽媽自然聽到了,她聲音里含著笑,走過來輕輕扣了扣我的門,“悅悅醒啦?”
“啊,我我我……是啊,”我急中生智,“我的門鎖好像有點問題。”
“哎呀,要不要打電話找人修呀?”
“不用!我再試試!”
媽媽的聲音與我僅僅隔著一扇木門,我冷汗都快掉下來,一回頭,床上的凌驍卻無比淡定,甚至用一種饒有興致的眼神看著我。
我急得焦頭爛額,還記得要踮著腳溜回床邊,“你快回去!”
“這就趕我走了?真夠無情的。”凌驍下了床,開始慢條斯理地扣紐扣,“行吧。”
“你干什麼?”我趕緊攔住他。
“不是你讓我出去嗎?”他用無辜的眼神看著我。
我的血壓都快上來了,壓低聲音攔著他,“你怎麼能從這個門出去!”
“哎呀,別太緊張。”他貼過來湊近我的耳邊,“反正他們遲早要知道。”
“不行,”我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,推著凌驍就往陽臺走,“你從這翻過去。”
“你確定?”凌驍挑眉看我。
我毫不留情地關上了陽臺的門,猛地拉上窗簾。
又過了幾分鐘,趴在門邊的我才聽到了開門聲,緊接著就是熟悉的懶洋洋的語調,“你們回來得太早了吧?”
“你起得也挺早啊。”這是爸爸的聲音。
“我也不想起這麼早的——這不是要跟你們倆說個事嘛。你們先吃早飯,吃完我再說。”
“什麼事情這麼神神秘秘?”媽媽笑著問。
“終身大事。”凌驍答。
媽媽顯然不信,“你還舍得考慮你的終身大事?上次讓你相親,你都放人家鴿子。”
“這回不一樣。”凌驍敲了敲門欞,我的心尖也跟著顫了幾顫。
在他又要開口說話之前,我飛快擰開門鎖,竄了出去,“爸媽!”
“不是鎖壞了嗎?”凌驍太了解我,他知道我又準備退縮,輕車熟路地拆起了臺。
“我,我修好了。”
“那你還真是有本事啊。”他笑得意味不明。
“我覺得這件事還要再緩緩。”
爸媽回房間收拾東西后,我拉著凌驍小聲道。
“我就知道你肯定會慫,”他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,“伸頭一刀,縮頭一刀,我們昨晚不都說好了嗎?”
“我什麼時候跟你說好了?”
“哦?”凌驍俯身靠近我,“就是昨天你背對著我,躺在我懷里,我親你……”
“停停停。”我跳起來去捂他的嘴巴,“爸媽就在房間里呢,你干什麼!”
凌驍慢慢直起身子,正色道:“我是認真的,如果你不敢的話,就讓我去處理好所有事情,相信我,好嗎?”
我心亂如麻,凌驍的話本該喂我一粒定心丸的,可這短短的幾分鐘,我的手心里居然全是汗。
我做不到讓他一個人面對所有的問題。
更重要的,是我無法面對自己的內心。
也許夜晚還能短暫地麻痹我的神經,可當太陽升起的時候,我覺得自己就像淺水灣里擱淺的魚,所有羞恥的心思都無處遁形。
怎麼辦,我還是做不到啊。
凌驍又在我額頭落了一吻,動作越來越自然。
我卻像做賊一樣,猛地退后半步,驚恐地看向爸媽房間門口。
幸好幸好,沒人看到。
凌驍答應了我的請求,這兩天先不去跟爸媽說,讓我也緩一緩。
“我有的是時間等你啊,小悅悅。”他掐了掐我的臉。
媽媽正好從房間走出來,看見這一幕,笑瞇瞇地說:“你們倆感情倒好。
”
我就像被扎了一下,心虛得不得了,嘴巴開合好幾次,也沒發出任何聲音。
凌驍說再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,我問他為什麼不能再等等,他回答道:“明日復明日,明日何其多——除非你想看我去相親。”
我當然不想。
“悅悅,你要相信我對你的感情,而且,我已經有能力保護好你了。”
在喜歡的人面前,沒有人不會為了這樣的承諾心動。
可是……每當我覺得可以放棄一切,瘋狂一次的時候,理智又會很快讓我安靜下來。
我是瘋狂了,那誰來為我的瘋狂買單呢?
凌驍和我終究是不一樣的。
他從小錦衣玉食,爸媽疼愛他、尊重他,基本上所有事情都由著他的性子來。所以他當然能說出“他們一定更希望看到我們幸福”這種話。
可我只是被收養的。
于我而言,親情之上更有一種恩情。
這是我的枷鎖呀。
我猜得很對,媽媽并未死心,很快又開始給凌驍張羅新的相親對象。
下班的傍晚,她神秘兮兮地朝我招招手,“悅悅來。”
我進了房間,她立馬把我拉到床邊坐著,“你跟你哥關系好,你幫我看看,他會喜歡什麼類型的女孩子。”
說話間,媽媽快速地給我劃著看了幾張照片。
“這都是他們介紹的,說跟你哥條件什麼的都合適。”
這對我來說,多少是有些殘忍了。
我隨手點了一張,心不在焉地問道:“媽媽這麼想我哥結婚啊?”
“哎呀,主要他也到年齡了嘛。”媽媽捂著嘴笑,“我之前的同事都有抱孫子的了……”
她的聲音戛然而止。
我知道她想到了什麼。
媽媽歉意地看了我一眼,“對不起啊悅悅,媽媽不是……”
“沒事。”我揮揮手。
這麼多年,對我來說,隱藏情緒從不是一件難事,更何況,我明白,媽媽已經很遷就我的情緒了。
她怕我多心,怕我難過,給我的東西,從來都是比凌驍只好不壞。
她從來不提任何可能會讓我多想的東西。
可誰能保證自己永遠只說最正確的話呢?
此時此刻,媽媽欲言又止地看著我,卻沒法說一句安慰。
是呀,關于我生了一場大病,后遺癥是可能永遠失去生育能力這種話,她要怎麼說出口呢?
其實我沒覺得這有什麼,那場病也離我很遙遠了。
現在回想起來印象最清晰的,居然是我吐得昏天暗地,虛弱地抬頭,看見媽媽眼睫掛著的淚珠。
這個插曲掀過以后,媽媽又給我看了許多其他照片。
她的相冊里,有許多我和凌驍的合照。
我一張張翻過,才發現,原來我和凌驍有這麼多回憶。
我剛被領回來的時候,天天像個驚弓之鳥,總擔心很快就會被送回去,所以什麼都想做好。
考試沒考好,我就熬到半夜復習,害怕爸媽嫌我浪費電,我連燈都不敢開,只舉著一把小小的手電筒。
直到被凌驍撞見。
他哭笑不得地問我,你這是干什麼?近視了就得不償失了。
后來,他送了我一盞臺燈,還把自己的照片貼在上面,說自己是學霸,讓我多拜拜他。
再長大一點,我都忘了因為什麼緣故了,回家的路上,凌驍被高年級的幾個人堵在小巷子里。
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,那麼弱,居然想著保護他,用墨水瓶狠狠砸了一個人的腦袋。
高中,我上晚自習發燒了,凌驍背著我去醫務室,結果被教導主任看到了,怒氣沖沖地攔住我們,說學校不許早戀。
我燒得迷糊,卻還記得解釋這是我哥。
教導主任窘得不行,他走后,凌驍顛了顛我,“聽到沒,不許早戀。”
再然后,我跟他考上同一個大學。
我們一起去了許多地方,還被拍到,投稿上了校園APP的主頁,只是話題內容是:拍到一對高顏值小情侶,希望他們能看到。
我想評論那人刪除話題,凌驍卻說,他夸我顏值高哎,為什麼要刪?
吃晚飯時,媽媽興沖沖地跟凌驍提起,“我和悅悅一起給你物色了新的相親對象,這回你得去哦。”
凌驍的筷子陡然一頓,“什麼叫你們一起?”
我垂下了眼睛,視線里只剩下他的指尖。
凌驍敲了敲桌子,“媽,我都跟你說了,我不去相親——我有喜歡的人了。”
“啊?”媽媽瞪大眼睛,“哎呦,那你不早說,是誰呀?同事嗎?”
“悅悅。”
“你喊悅悅干嘛?”
“我說是悅悅。”
餐桌上至少出現了十秒的沉默,我的掌心全是汗。
抬起頭的時候,我甚至不敢看向任何人,故意笑著道:“媽,我哥開玩笑呢,他昨天還跟我說,要是你再催婚,他就用我當擋箭牌。”
媽媽長舒一口氣,“你這死孩子,嚇死我了,這玩笑能開嗎?讓其他人聽到笑掉大牙。”
爸爸也板著臉,語氣嚴肅地訓斥凌驍,“看看你還有沒有當哥的樣子,悅悅是你親妹妹!你腦子糊涂了吧!”
凌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摔下筷子離開。
而我害怕爸媽多想,甚至不敢跟上去。
如坐針氈地吃完飯,我才偷偷敲響了凌驍的門。
他猛地拉開,看見是我,冷笑著朝里走去。
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去,關上了門。
“對不起。”
他沒抬頭,理也不理我。
“我知道你想罵我慫,你打我一頓都行,但是凌驍,我必須跟你講清楚了,你以后不要再做這種讓我困擾的事情了。”
他猛然抬起頭,眼神狠厲,“你說什麼?”
我深吸了一口氣,強壓下心底的酸意。
“我說,我想清楚了,我們沒可能的,還是及時止損吧。”
凌驍冷笑著走近我,他抬手摸上了我的頸側,我甚至懷疑他想掐死我。
“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?”
“嗯。”我死死掐著掌心,不讓自己心軟。
“你還真是殘忍啊,”他極慢地勾了勾唇角,自嘲地笑了一聲,“那你那天,就不該來招我。”
“對不起。”
凌驍的拳頭猛然砸來,卻落在了我身后的墻上。他眼眶眼底一片通紅,“我再問你一次,這是你的答案?”
“你不要再逼我了。”
“我逼你?”他輕笑一聲,慢慢松開我,“好,你行,凌悅,你最好不要后悔。”
凌驍去見了他的新相親對象。
回來時,媽媽問他怎麼樣,他笑著答:“你怎麼不早點介紹給我啊,我滿意得不得了。如果順利的話,我很快就能結婚了。”
自始至終,我一直坐在媽媽旁邊微笑,但這一層笑,就像糊著的假面。
我從小就被拋棄,因此我認為,我早就習慣告別和失去了,可我根本無法忽略,心底密密匝匝的疼痛。
像是五臟六腑都攪在了一起,我根本無從判斷,讓我難受得幾乎喘不過氣這種感覺,究竟從何而來。
凌驍看也沒看我一眼,分享完他今天的相親經過后,徑直回了房。
媽媽樂呵呵地去廚房準備晚餐。
以往這個時候,我一定會去幫忙的,但今天,我沉默地坐在沙發上,發覺自己脫力得厲害。
我又想起凌驍站在月光下,皺著眉對我說的話:“凌悅,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。”
不要說他,我都快看不懂自己了。
這不是我自己做的、最正確的選擇嗎?可我為什麼會這麼難受呢……
凌驍不知道,這一整個星期里,我每天晚上做夢,都會夢見東窗事發,爸媽痛心疾首的臉。
他們在夢里質問我:“你還要臉嗎?我們領你回來,就是讓你禍害這個家的嗎?你知道以后別人會怎麼指指點點嗎?你還讓我們活嗎?”
每次從夢中驚醒,我都滿頭冷汗。
我快被這種悖德的感情折磨死了。
因為我的放棄,凌驍和我的關系徹底降到了冰點。
他回家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少,媽媽偶爾抱怨,他就會回答:“你兒子要忙著加班忙著約會。”
媽媽一聽約會,也就不再多說什麼。
我的生活好像徹底失去了錨點,每天都像在重復著相同的內容。
春天來到的時候,我回了一趟大學。我們學校櫻花很出名,每年都有全國各地的游客來賞櫻。
也是在這里,有個人拍下了我和凌驍的合照。
今年春天同樣人很多,看門的大爺早已不記得我,指著本子讓我登記。
我忽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。
“凌悅。”
我不敢相信我的幸運。
但面前的人確實是凌驍。
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,“居然跟你一天來了,真……”
真什麼,他抿了抿唇,沒有說出口。
我走在凌驍身側,居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。
“你女朋友沒來嗎?”
凌驍蹙起眉,“就不該見到你,除了給我添堵什麼都不會。”
他“哼”了一聲不再理我,我自討沒趣地摸了摸鼻尖。
那天,我們一直在學校逛到下午。
走到當年我們經常一起去的廣場,凌驍輕輕捉住了我的手腕,“凌悅,我再問你一次,你后不后悔?”
我說不出話。
他懊惱地收回手,“好吧我承認,我在等你后悔。”
我的心里在翻滾,面上卻平靜。
午后透明到晃眼的光里,我沉默著搖了搖頭。
凌驍別開視線,“你當我什麼都沒說過吧。”
我們在校門口道別,我問他:“今晚不回去了嗎?”
他沒看我,“不想回去,回不去了。”
我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,某個瞬間猛然發覺,我看他背影的次數,似乎越來越多了。
但我替他開心。
斬斷我這個錯誤枝節,凌驍以后的人生,一定會一帆風順的吧?
只是很可惜,我們兩個,可能再也無法一起看櫻花了。
但是沒關系。
人世間的愛而不得那麼多,我這平凡至極的失去,又算什麼呢?(完)